赏樱的时候,我们在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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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樱的时候,我们在赏什么?

图片:benjamine scalvenzi / CC BY

花底人间世:中国人的赏樱热潮

蔓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 日均人流量 10w+,已是看樱花的日常

曾对武汉大学的樱花印象深刻。

以蔚蓝天幕和古色古香的建筑为背景,武汉大学的樱花开成连绵无际的云蒸霞蔚。一株株盛开的花树下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游客,大家摩肩接踵,每走一段路,都能听见身边有人感叹:「花开得是好,可人怎么这样多!」

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完全被为铺天盖地犹如堆雪的花海所震慑,对赏花的人潮汹涌却并未留意。但年复一年,去武大赏樱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整个珞珈山方圆十里内都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多到不得不收取门票和限制人流。仰头见花海,低头见人海——这几乎已经成为每一年的武大樱花季中颠扑不破的例常,甚至有人编了段子来调侃在武大赏樱:

「来武大看一场人海,是每一朵樱花的梦想。」

作为国内久负盛名的赏樱胜地,武汉大学的樱花虽多,但游人数量的激增却要叫迅疾盛开的花朵也自叹不如。自上世纪 80 年代起,前往武大观花的人数就初具规模,到 2000 年的樱花季,游客总人次已突破了 100 万。须知普遍种植的观赏樱花,其花期也就只有十天左右——即是说,樱花季前往武大的日均人流量已可以十万计。而随着武汉到北京、广州等地的高铁的开通及近年来武大樱花在社交媒体上的名气远播,这一数据还在攀升:2012 年之后,日均十几万的游客量已成为常态,巅峰时期更可超过 20 万人。

(图:武汉大学樱花节期间的人潮。出处佚。)

曾以为这番花与人的狂潮,只是武大独有的春日大戏。毕竟若换做国内其他桃花、梅花、油菜花观赏地,五位数的日均人流量已算是出众;但比之赏樱,仍逊色了许多。这样的狂热也并不止步于武大,却是当下国人春日出游的主流——就 2015 年的数据来看,如北京玉渊潭、青岛中山公园、无锡鼋头渚等赏樱热门地点,盛花期的日均赏樱人次均已超过 10 万。

甚至在宝岛台湾,我也有幸感受过如出一辙的狂热。在台中的武陵农场,当地人管一种娇艳嫩粉色、花簇如绣球圆满的樱花叫做「红粉佳人」。这位「红粉佳人」,一般认为是由台湾本地的寒绯樱(钟花樱桃)与日本的东京樱花或染井吉野樱杂交而来的「中日混血」,是武陵农场的特有品种。每年二月花期,全台湾的赏花人便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坐上半天的长途专线,穿越蜿蜒狭窄的山林小路,奔赴这场粉红之约。门票往往在半个月前的发售之日就宣告售罄,农场周边的住宿被预订一空,同往武陵农场的盘山公路更是要严格限行。这样的风靡程度,也许再找不到第二种花卉可以比拟。

是啊,如果非要给 3 月的出行者找一个主题的话,樱花也许是最容易想到的一个了。且不论观光景点,连其他行业的商家都纷纷蹭了这场樱花狂热一——门户网站把赏樱作为头条轮番播报,咖啡店摆出了樱花图案的限定款杯子,蛋糕店推出了腌渍樱花应季糕点……置身其中,叫人不得不心生疑惑:这样高度一致的全民热潮,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而樱花究竟是从何时起,有了这样叫人倾倒的魅力?

(图:台中县武陵农场的「红粉佳人」樱花。2 月花季,别处似不可见。背景中深红色即为华南地区原产的寒绯樱 / 钟花樱桃,亦即许多报道中指认的「红粉佳人」母本之一。)

  • 后起之秀:古人眼中,「非主流」的樱花

我们今天所说的「樱花」,乃是对多种蔷薇科樱属(Cerasus)观花植物的通称。它们广布于世界各地,其中尤以日本选育的樱花栽培品种最负盛名。野生樱花原产于北温带,发源中心在东亚(主要是中国和日本),中国所拥有的野生樱花特有种为世界最多;此外,朝鲜半岛、缅甸、 不丹等地也有少量樱花分布 。

虽然中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野生樱花资源,可翻开历朝历代的花木古籍,却很容易发现——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樱花在中国似乎真的只是不太起眼的存在。比之今人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樱花在古代「遇冷」的命运。

中国的第一部词典《尔雅》中,已有樱属植物的踪迹,只是当时的记录并非其花朵,而是被称为「楔」的樱桃。比起花朵,古人们似乎更为器重樱属植物那鲜艳甜美的果实,乃至在后来许多年里,樱花们一直都只能傍着「樱桃花」之名,成为一个含糊不清的描述对象。从《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考》到《花镜》《花经》,各色有关植物的古籍中往往只见樱桃、不见樱花,即使是在修订于清朝、资料相对齐全的花木类百科全书《广群芳谱》中,情况也并没有好太多:关于梅花、桃花的诗词数以千计,关于牡丹、芍药等的品种记录也是连篇累牍;关于樱花的介绍却只有寥寥数行,所收录的诗词也不过数十首,且主要集中在唐宋年间的几位诗人身上:如白居易的「红雪压枝柯」「樱繁春日斜」,或温庭筠的「春深染雪轻」等,美则美矣,分量却极轻;与一众与花有关的诗词名篇相比,实在不算是脍炙人口的佳句。

若说古人不赏识樱花之美,细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中国号称「世界园林之母」,自古以来便拥有太丰富的观赏花卉资源。光是外形、花期上与樱花相近的,便有梅、桃、梨、李、杏、海棠等多种蔷薇属开花树木,且大部分自秦汉起即有栽培品种和观赏应用。

以桃花为例,早在商周时代,人们即已注意到它「灼灼其华 」的美丽并写入《诗经》之中;其后,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到唐玄宗时代御苑中的千叶碧桃, 一直在文化典故和景观构建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两宋以降,其品种已发展逾百,如一枝上同时开放红白二色的「日月桃」,树矮花繁、可作盆景的「寿星桃」,白色花瓣上具红粉杂色斑纹的「洒金桃」等,在花色、花形、花期上都有丰富变化。

同样在《诗经》中出现,被称为「佳卉」的梅,其发展之势也是一路大好:梅妃爱梅成痴,王冕画梅成癖,林逋更是在西湖遍植梅花,以至留下「梅妻鹤子」之名。元朝时,原产于长江以南的梅花还被引进北京,改变了燕地自古无梅的格局;赏梅的风雅之气也从江南传到了本不适宜梅花生长的北方。

比起这一众园艺应用历史悠久、栽培广泛、品类繁多的花卉, 樱花确实逊色了些——中国原产的樱属植物虽然众多,但将近一半的野生樱花类群都分布于中国西南的高山深谷;西南边陲自古被视作蛮夷之地,与中原主流汉文化缺乏交流。而在华北、华东 一带常见栽培的,也只有山樱、樱桃等寥寥几种,花形花色都相对单一;加之花期短暂,并不能引起世人的格外注意。而其飘零易落的特质,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红颜易逝,徒惹伤感,也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化里对「长久」「团圆」的追求。如此一来,被淹没在姹紫嫣红的群芳丛中也就成为必然了。

(图:王冕《墨梅图》;恽寿平《瓯香馆写生册·桃花》。相比樱花,桃、梅、杏等在中国的历史文化底蕴似乎更为悠久深远。)

  • 现代赏樱热:事出有因,还是逢场作戏?

赏樱文化在国内的大规模流行,只不过是近些年才有的事。在上世纪 80 年代之前,樱花都还不 算是一种广受关注的观赏对象。在我家中,母亲、外祖父母皆是爱花之人,但他们心心念念的,都是梅、桃、莲、菊、牡丹之类,关于樱花,似乎从未在他们口中出现过。后来我在修读观赏植物学期间,也曾听年逾花甲的园林景观学教授说过:樱花固然能营造优秀的景观效果,但在传统的中式园林造景中,却一直不多见——无论以北京故宫、 颐和园为代表的皇家园林,还是以拙政园为代表的、表现文人审美的苏州园林,抑或是具有南洋民族特色的岭南园林,樱花都并不能算是其中常见常用的植物选择。

现阶段国内传统赏樱地所大规模种植的樱花,许多并非中国自行培育的植株,而是在上世纪 70 年代伴随中日建交而由日方赠送并大批栽入(注:并非所有的赏樱景点皆如此。此处出于 ZZ 需要仅作部分说明)。是要经过这数十年的沉淀积累,昔日树苗形成蔚为壮观的漫天「花吹雪」,方才引发更多的人开始关注到樱花之美,并迅速引进苗木、扩大种植规模 。

然而樱花的造景工程真的如此「速成」吗?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以我的理解,樱花之美,往往在其云蒸霞蔚、铺天盖地的气势,充足的开花量需要足够的树龄作为保证。作为木本类的观赏植物,樱花树的生长周期不同于郁金香、洋水仙等球根花卉,或者油菜等一、二年生作物;而是需要至少 10 年时间才能长成茂盛成熟的株态 。如今虽然国内许多新兴景点也都纷纷打出「赏樱」牌,但若要真正领略到樱花之美,恐怕最佳选择仍是那些樱花栽培历史达 20 年以上的老牌赏樱地点。 后期的「速成」景点中,往往因为新栽的树木尚小,开花量有限,观赏效果实难尽如人意。所谓有花可赏,终究还是需要更多时间的积淀。

除了「时间」这样的客观硬件,现代樱花造景也还面临着其他的人为缺陷:品种的高度单一化,以及对相关环境配置的严重忽略。如今世界上存在至少 500 个樱花品种,其中许多都具有十分「个性化」的观赏特点:如枝条倾泻似垂柳的枝垂樱,深秋开花的十月樱,花瓣呈罕见绿色的「郁金」和「御衣黄」等。 然而就现阶段来看,在国内可称得上广为栽培的品种只有两个,即早樱中的「染井吉野」和晚樱中的「关山」。也正因此,大众对樱花的认识十分片面,仿佛 3 月里一场「花吹雪」就是全部。纵然新奇的樱花品种还在日益增多,却少有推广者,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

另一方面,在打造赏樱地的过程中,与之相配套的景观元素、文化底蕴也常常被忽视。武汉大学的樱花,有民国式的古朴建筑和书卷气的校园背景作为衬托;无锡鼋头渚、杭州西湖的樱 花,正因水光山色而更显意境深远;再如台湾武陵农场或各地植物园,都有经过精心搭配的灌 木、草本植物与高大樱花树互为补充...... 这些赏樱地之所以能带来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观效果,正是因为造景者并非纯粹为了「赏樱」而种之,却是将樱花视作景观的一部分,与所处环境、文化氛围水乳交融,这才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反观许多「速成」或「跟风」的赏樱地,却是在这方面极为欠缺的。

(图:2013 年于北京玉渊潭公园拍摄的部分樱花品种。目前国内主要栽培观赏的以「染井吉野」为主。)

(图:常见的 5 种樱花树形。由左至右依次:扫帚形——银河山樱;垂枝形——枝垂樱;伞形——染井吉野樱;瓶形——椿寒樱;宽锥形——关山樱。)

  • 赏樱的时候,我们在赏什么?

虽说背后没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撑腰,现状也面临着诸多局限,但「赏樱」一事,在今日的中国确实是风头无二的全民热潮。这不得不让我们开始思考赏樱背后更深层次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动机。有理由相信的是,除了栽培的成熟化、规模的扩大化之外,樱花的风靡也与社会审美、文化背景的变革有着更为深刻紧密的关联。

自古以来,花卉在中国的社会文化中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古人相信花木有性格、德行、 才能,因此赏花也并不囿于一项休闲娱乐之举,而是出于特定的仪式感与理念:如梅花在两宋的风靡,即是因其「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的清傲之态而成为文人士子们的寄托,甚至有了「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这样的夸张说法;再如「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也是因其富丽高贵与盛唐时代的开阔风气高度吻合,故而成为那个朝代当之无愧的花中之王。纵观史书里轮番上演的赏花盛况,几乎无一不是时代和文明发展的缩影。

从先秦两汉到明清,这样一套影响深远的「花文化」体系演变日益森严。然而在动荡的、受 西方现代文明强烈冲击的民国,终于渐渐松懈下来。新中国成立之后,传统文化大有重新洗牌的趋势,关于花木植物的这一部分当然也位列其中:人们种花、买花、赏花时,不再如从前那般重视精神、气度、品格之类的象征意义;但凡形象足够优美,景色足够壮观,就已能为大众提供足够的放松和享受 。

一方面,这种趋势有令传统花木丧失内涵与文化传承无以为继的嫌疑;但也正因如此,曾经 的「弱势群体」如樱花才有了为大众所知的机会——原产东亚,故对水土环境有先天的适应性,种植难度大大低于由西方引入的舶来花卉;花开仲春,最适合蛰居一冬的人们外出游览;盛开时遮天蔽日、气势惊人,花朵之美又兼具柔弱与繁盛、浪漫与壮烈、灿烂与皎洁,无论现场观摩还是绘画、摄影,效果都颇为可观。

对于年轻群体,尤其是女孩子们来说,娇嫩的樱花与少女气质也颇有共通之处。无怪乎与樱 花有关的周边产品总把青少年人群视作消费主力,毕竟相比赏菊、赏梅、赏牡丹,赏樱也总更能激发起年轻人的兴趣。武汉大学的一份《 樱花调查报告 》 就显示,在前往武大赏樱的游客中,25 岁以下的年轻人占了赏花游客的一大半,18 - 35 岁的赏樱群体则占了总人数的近 80%。

与此同时,随着旅游业的发达和国际交流的逐渐增多,赏花也慢慢成为「体验异域风情」的 便捷途径之一。正如郁金香叫人想到风光明丽的荷兰,薰衣草叫人想到浪漫闲适的法国乡村,成片的樱花也很容易令人联想起日本最闻名遐迩的景色来。赏花之余,我们也许多少都抱有对另一文明的好奇;毕竟对自然之美的领悟,在世界各个民族文化之间都是共通的 。

花事之兴衰,关乎世情。从被主流文化所忽视的小众观赏对象,到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乃至万众期待的大热门,樱花的命运看似跌宕起伏,每一步却也都是大势所趋的理所当然。赏樱之 盛,在今天似乎已发展到空前火爆的地步,然而谁知道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会不会再一次发生转,又沉寂下去呢?

参考文献(太多了~这里仅列举部分):

国内樱属植物研究进展综述

日本樱花品种观赏性状多样性考察

武汉樱花栽培历史和特点

中国野生樱花史考

樱花品种资源调查和园林应用研究

中日樱花意象比较

中国樱花类植物资源及其开发利用

北京地区樱花景观价值综合评价

樱花史考

(本文原载于《中国国家地理》2016 年 04 期。篇幅长,原文有删节。由于杂志供稿有明确要求,故文章风格与我一贯的有所出入。且主题所限,这里仅探讨中国古代樱花文化及演变至今的社会现象,关于樱花品类、日本樱花文化等,暂不做深入展开。)

(感谢编辑同学在成稿过程中给予的多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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