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分钟前，母亲还在房间里头。她说话的时候，阿杰连一眼也没有望过去那边。他面对电脑屏幕，任凭白光打在自己脸上。
他并非在用电脑。然而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已经记不清了。
如今的他，感到房间中还有一个人。那人一声不吭站在身后，令他精神恍惚。他本打算不去理睬。但是当他把头慢慢转过去后，目光还是不由得落在那件夹克衫上。
棕色的皮夹克被铁丝衣架挂了起来。反光的拉链笔直地拉到了竖立的领口处。那自然垂下的衣袖，仿佛带有生命。
看不见的眼睛在空无一物的领口上方望着自己。
阿杰像被激怒似的死死盯着夹克，心中闪过了“烧掉它”的念头。奇怪的是，作为衣服主人的他竟然没有一丝爱惜之情。
这或许仅仅是因为，夹克原本的主人也并非阿杰他自己。
皮夹克是继承自哥哥的旧物。
弟弟沿用哥哥用过的物件，比如说男孩爱玩的小皮球，小学讲堂的自然课本等等，归根结底都是为着节约家庭开销的缘故。如果不在各种支出上精打细算，单身一人的母亲是不可能独力抚养大两个儿子的。
母亲的含辛茹苦，阿杰不会不知道，这却使他要毁掉哥哥旧衣的想法显得更奇怪了。
皮夹克还穿在哥哥阿成身上的时候，哥哥才刚考入大学。即便是在当时，阿杰也已经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作为男人的哥哥和自己的不同来。年轻的男人用自己还不能比拟的肩膀和大手，为母亲张罗家事。就连四周的邻居，也不时得助于哥哥自学而成的维修水电的本领。
“阿成真能干呐！”
亲戚们无一不如此夸道。然后，他们也不会忘记接着说：
“阿杰将来长大了，肯定也会是个男子汉呢！”
会来家中拜访的亲戚都是母亲的娘家人。
“真可爱啊，简直就是同你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嘛。每次见到他，都让我想起年轻时的你……”
母亲在厨房干活的时候，姨妈双手叉腰，倚靠在灶台边。
“阿成嘛，性格是谦和，样子倒是长得和那男人一个模样。”
“姐，在孩子面前……”母亲的声音细小苍白。
阿杰仿佛看到姨妈朝自己这边微微一笑。
即使是年幼的他也立刻明白，姨妈口中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离开父亲那年，哥哥十一岁，自己也只有六岁。
听说，母亲是忍受不住酗酒父亲的棍棒才要求离婚的。关于这点，母亲本人倒是只字不曾提起。
父母分开后，阿杰再没有见过父亲一面，记忆中也找不到半点关于父亲的印象。不过说来也奇怪，从小到大，仅凭亲戚们的只言片语，阿杰竟能毫不费劲地在脑海里拼凑出传说中的父亲来。那是个身穿黑色皮夹克，酒疯发作时就抡起木棍挥向母亲头壳的男人。男人的形象如此清晰，仿佛从出生之日就烙在自己心中。然而，无论阿杰怎样回忆，父亲的面容却始终都是模糊的。
每当这个时候，阿杰就会自然地想到哥哥阿成。
是父亲也罢，是亲戚口中的那“男人”也罢，对阿杰来说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如今即便有人告诉他父亲扑倒在沟里死去，他也不会有丝毫哀伤。然而，一旦想到和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哥哥竟然长有父亲的脸庞，奇妙的感觉就会击在心窝上。而且越是怀想，这种感觉就越是真实。
平时只要有机会，阿杰便会出神地盯着哥哥的面容看，犹如要从中认出父亲的样子来。只是他很难想象，长着那副老实相貌的人竟然会暴力行凶。
阿杰也尝试观察过自己。与哥哥不同，镜子中的自己眉毛清秀，确是长得同母亲一模一样。柔和虚弱的五官，让他怀疑甚至在身躯深处，多少也带着和那女人相同的隐忍与委屈。他不禁心生厌恶了，继而狠狠地望向镜中之人。
一定是因为年长的哥哥记住了父亲的相貌，才把自己的面容生长得和那男人一样的。这般想着的少年突然意识到，母亲凝视哥哥脸庞时那充满爱意的眼神，也曾经同样委身于那男人。少年胃里恶心翻腾。
他第一次觉得父亲正在用哥哥的脸，嘲笑般打量着自己。
上初中的少年，爱从背后猝然拉扯女生的长发，看她们摔在地上哭出来，也喜欢将死蟑螂放在操场旁边的白球鞋中。
“这是孩子叛逆期的表现，没有什么不正常，但希望能多加教育。”
毫无办法的老师点名母亲到学校里来。阿杰觉得一同立在过道里头的母亲，倒像是被训斥得弯腰点头的学生。
母亲越着急，阿杰心里头就越感到愉快。回家的路上，他吹起了口哨。
女人打开家门，顿时发觉自己已经筋疲力竭。
“阿成，你来管管弟弟……”
“杰，你是不是又在学校里惹事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哥哥，神情严肃。
“学校的老师今天批评了他……”
少年把鞋子踢到一边，瞥了女人一眼，然后凶狠地瞪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别装得像是我爸那样来教训我！”
母亲倒抽了一口气。
少年心中瞬时无比舒畅。如同受够了屈辱似的，他终于喊出了这句在头脑中呐喊过千百遍的话。
阿杰看到哥哥飞快地瞥向母亲的目光。男人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嘴唇抿得发紧。
畅快感一下子便消失无踪了。少年旋即陷入到巨大的失望里头，狠得咬牙切齿。夜里，他潜入房间。翻开医科书上的人体肌肉图，只见那被剖开的人面，犹如面具一般。
就是面具，也在瞧不起我啊……他毫不犹豫扯下书页，又马上撕成碎片。书页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有哥哥上课的笔记。
“你在干什么！”
阿杰感到肩部被巨大的力量扯去，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看着满地的页片，男人颈脖的血管在跳动。一阵兴奋的颤抖在少年的脊骨上窜走。
眼前的男人像是积蓄够力量似的转过身来：
“你这混蛋！”
扑上前去的哥哥阿成，重重地骑在弟弟身上，揪起了少年的衣领。阿杰睁大了眼望向男人涨红的脸，然后是他攥在空中震颤着的拳头。少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也同时灌注到了那拳头之上。
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但却不是出于恐惧，痛苦或是悔意。
最后，哥哥阿成没忍心下手。然而回想起来，那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身上，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种感受和想象行凶时的父亲的印象同样强烈。
那晚，哥哥身穿的就是这件棕色的皮夹克。至于后来，夹克转到阿杰手里，则是他上高中后的事了。
之后阿杰再没有到处惹是生非，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也开始听得进家人的叮嘱。人到中年的母亲感到了极大的欣慰。
“弟弟到底是长大了啊。”
“唔，是比小时候听话多了。”
哥哥的话，使得低头吃饭的阿杰脸上发热。他放下筷子，回到房间去了。
穿上皮夹克的阿杰一个人平躺在床上。
客厅中传来碎裂的声响，像是敲碎了玻璃酒瓶。
阿杰侧耳听着男女人声在窃窃私语，便觉背后有人将自己抱着托了起来，于是走出房间，见到灯光下哥哥站立的背影。如同受到某种指使一般，他悄然走近那人身后，一把搂住对方的腰身摔倒在地。
两人扭打般抱在一起，到后来分不清是自己骑坐在哥哥身上，还是哥哥骑坐在自己身上。他浑身发烫。力竭之际，他忽然放弃了反抗，更挺起喉结，以牺牲的姿态迎向哥哥就要挥舞落下的拳头……
在激灵中醒来的他，闻到怀中那股熟悉的皮革和汗渍混合了的味道。
品味般回忆着梦境的阿杰不能不联想到，父亲殴打母亲的时候，是否也骑到了女人的身上去。
“或许正是经由那拳脚，自己才诞生于女人腹中的吧。”
长着男人五官的脸庞此时仍残留在脑海中……
为着收拾客厅，母亲是预留了时间的，但是她频繁抬头看挂钟的举动，使自己坐立不安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哥哥阿成回到家里。
“来来，请快进屋吧，今天外头怪热的。”
母亲快步走到门口，像是姊妹般牵起和哥哥同行的女子的手。
哥哥只顾着憨笑：“妈，小钰她还是头一回来咱们家呢。” 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叫小钰的女子顺手脱下哥哥身上的夹克：“看看你呐，里头都湿透啰。”
夹克柔软地搭在她细白的小臂上。
目睹这一切的阿杰，手指紧紧抓在房门框上，觉得胸口被人无情地锤击着。在晕眩的同时，也有人猛烈地敲打着自己的耳膜和脑袋。
这已是上周周末的事了。
“真的不带上这件夹克？不是还挺光净的吗？”
晚上，母亲再次整理弟弟的行李。过不了几天，小儿子就要到外省去念大学。
“我记得你平时最喜欢这件夹克衫的啊……”
弟弟阿杰一言不发。
儿子蓦然的任性，令母亲隐隐忧心。不过很快，女人又心情平和地一边把皮夹克放到膝上，一边想象起长子阿成的新生活来。
悠一 2017.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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