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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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步行二十公里去看隐歌雀(Euphoniacrypta)的巣。鸟如其名,这种新近发现的雀鸟习性隐蔽,真正见过它们长相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看巢了。

录音设备不算沉重:一副森海塞尔(Sennheiser)方向话筒,附有防风罩以减少噪音干扰,另外连接一台体小轻便的SonyWM-D6C录音机,即可进行声音采集。男的头戴耳机向风中伸出防咬罩一般的收声装置,女的跟在旁边,腰里别着录音机,手中纸笔记录下采集地点的环境状况、鸟类活动以及鸣声所对应的个体行为。

巢可不好找。老丁(当地的向导)去年夏天的时候帮学生找了三百多个红嘴相思鸟(Leiothrix lutea)的巢,今年进展不佳,相思鸟这种常见鸟的巢到现在才摸到八十多个。男的三天前刚到的时候,曾经自己转悠到山顶茶园,看见有个人在茶丛中挥舞着砍刀。到他走到没路又沿着车辙印回来的时候,老丁正坐在路基上擦汗。

“诶,你是小路的朋友吧。”老丁管他叫“诶”。后来的那些天,他就一直被叫“诶”了。“诶,过来吃饭了。”“诶,快要下雨把衣服收一收吧。”

他坐在老丁旁边。脚下的斜坡绕了几行茶树,都是矮矮的、扁圆的,没有什么个性。茶树再往下,就看不分明了,几丛树梢做出了最后向上的努力,景色就掉了下去,那里大概是很深很深的深谷吧。

这里只有一个小路。“请问您是?”男的戴的遮阳帽帽沿被汗水浸得发黑。

“我是这儿的向导。学生们做实验都找我,找鸟巢、找鸟、收红外相机,都行。”老丁一身迷彩衣裤,脚上是迷彩色的胶布鞋,鞋底挂着不少土坷垃。他看到老丁脸色被白日刺得锈红,锈得就像路基上那把厚厚的砍刀。

“小路也找您么?”

“那当然,我骑着摩托车带她去很远的村子里找过鸟。”

“您也住在学生寨么?”他知道那间二层的木楼叫做“学生寨”,所有来这山里做实验的学生都住那儿,房前土地上栽着两捧大大的绣球花,花瓣有蓝有紫。这都是小路告诉他的。

“我不住那儿,我是前边村里的。”老丁指了指男的刚才去过的那个方向。他在那边干了什么,老丁能看得一清二楚。但老丁没提,至少现在没提。

男的揪着衣领扇了扇,看着老丁手指的方向,说:“我刚从那里下去过,下不多久就没路了,也没看到村子。”

老丁笑着看着男的,说就是沿着那条路走,他肯定还没往下走多久就回来了,其实顺着那条路能一直下到底,看见有庄稼的地方再往前走就到村子了。

遮阳帽下男的脸忽然阴沉了,周围的光也收敛了。一块儿云彩急着赶过来,冲到太阳跟前,马上又被阳光融化得变了形。

男的又看了眼老丁的砍刀,他想老丁刚才一定是在收拾茶园。但老丁没在收拾茶园,而是在找茶树底部的鸟巢,巢址十分隐蔽,有时要用砍刀砍去一些枝条,才能看见小碗一样被密枝端着的编织巢。那些巢是用枝条、苔藓穿插而成的。

由于两个人想的不是一回事,所以他们的话题到这儿就结束了。

现在是男的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小路住在学生寨二楼的一间,因为他来了,小路这几天就减小了做实验的强度,想多陪陪男友。所以他们几乎是自然醒的,但也不能太晚,因为还要到学生寨对面的东北人家去吃早饭。

走过一个水塘,就是“东北人家”了。这里是山顶唯一一家旅舍,由旅游公司经营,盖了十几间供住宿的木屋,有长长的饭堂,饭堂外面是木结构的露台,露台上搭了三间风雨亭。走出十几步,站在露台边缘,手扶围栏,可以远眺群青色的山峦。每天晚饭前,学生寨的男男女女都聚在露台上,或席地而坐整理一天下来采集到的植物和昆虫标本,或趁着晚风在亭中闲聊,说些风言风语。旅馆的工作人员和茶场员工在露台上单开一桌,摆起酒宴,酒的清香混合着烟草的味道,让傍晚像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坐在风雨亭上吃完早餐,小路去饭堂里拿中午的干粮。男的扭头看远处,他们住的学生寨现在被树木环绕,就剩了个褐色的坡面屋瓦,粼粼的像有鱼。水塘中间的那条路上,有个女学生扛着人形梯走过来,她走进一小片荒地,把梯子放倒,跳房子似的走到梯子前面,再把梯子立起,原来她是用梯子自身的分量把荒草摆平。她把梯子竖在一个水泥电线杆旁,在半高的位置有个人工巢箱,除了多个圆洞,样子就和信箱无二。她掀开箱盖,从箱子里掏出什么拿在手上端详,放回,扣好箱盖,就站在梯子上从挎包里抽出一个纸板夹,从耳朵上拎下一支笔,在纸上写了起来。随后她把笔夹回耳朵,把头上的草帽扶正,穿着雨靴的脚一格一格从梯子上走下来,扛起梯子,走出了那一小片荒地。

男的和小路,也该出发了。小路站在那里,把干粮塞进背包。男的坐着,仰头看小路,然后伸手用中指刮了一下小路的鼻子,说了一声:“我背吧。”

“啊!你讨厌!”小路跳了一下,捂着鼻子,“没有人可以动我的鼻子!”

“你这样,更好像没鼻子了。”男的学小路用手捂住鼻子,说话瓮声瓮气。

“不许说我没鼻子。不许!”小路皱了脸,短短的鼻子嘤嘤地喷出了哭腔,两手蜷着在眼睛下方蹭来蹭去。

男的笑得开心了,伸手去拉小路的手,被打了回来。露台的木地板响起了咯吱声,老丁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今天还去查巢么?”老丁不转头,丢下一句硬得硌人的话。

“不了丁叔,今天我带李晋去看隐歌雀呢。”这男的终于有了名字。

“那玩意儿可不好找啊。”

“前些天不有人说看着了么?”

“嚇,看走眼了吧,那鸟没什么特征,说不定跟别的鸟认混了?”

说着说着,小路已经和丁叔走成了一排。李晋在后边背着装干粮的背包,录音包很轻,就挎在他的脖子上。

“声音总不会认错,那鸟叫声太特别了。”

“你录到过?”

“我没有……他们录到了。”

“几个摄影爱好者捕风捉影,你们就信了?”

“人家照片、录音都有啊。”

“巢呢?不是说在这边繁殖么,找个巢给我看看?”

“前些天不有人说看见……”

老丁攥着砍刀的刀把,指了指前边的岔路,说:“我从那里走了,黄臀鹎的巢你还要么?”

“要,要。”

老丁一点头,提步往前走了。李晋知道,这种名字里有“黄臀”二字的鸟(Pycnonotus xanthorrhous),主要特征就是黄色的屁股,它是小路的研究对象。

山路走不多远,脚下没有了石板。路和路是相似的,所以李晋想起那天老丁可能看到了他干的事儿。他就是在这样的崖壁路边,用一块儿沾了红泥的石块,把一只鸟从树上打了下来。

两边林子越发浓密,路面抬升了几次,现在又向下掉。偶尔透过林隙,能看到右侧远方,有一道山脊在做曲线运动,就像这样:~~~小路走到李晋身前,从他脖子下面的挎包里拿出耳机、话筒,教给他录音的基本操作。小路腰间的录音机连着李晋的话筒,谁也不能离谁太远,就一直并排走着。

“诶,录!”小路转向山脊那侧,李晋跟着转。小路的手握着他的手,随后他感到小路的手向下按,按动了话筒上的录音键。从耳机里,清晰地传来了类似有人喊山的声音。持续了几十秒。

小路又按了下他的手,录音结束。

“人的声音也录么?”

“哪里有人?”

“就刚才,有人喊山吧。”李晋学了几嗓子那“嗷嗷”的声音。

“不是。那是一种长着红翅膀的野鸽子(Treron sieboldii)的叫声。”

小路从不告诉李晋这些鸟的学名,因为告诉了他也记不住。所以他就只记住:黄屁股鸟,红翅膀鸽子。

要在从前,这就够了。但在今天,这还不够。

“这鸽子叫什么名呢?”

“少问。说了你也不知道啊。”

“你干嘛就是不告诉我。”小路已经往前走了,两人之间的那根连接线忽然有了筋骨,硬绷绷的。“啪”,线的接头从录音机插孔里跳脱了。

“你干嘛啊!”小路吼起来了。她生气的时候,鼻子更瘪了,但显得很好看,是那种好看的小茄子的好看。你见过茄子长鼻子么?

李晋低声说:“我就是想知道那鸽子的名字。”

“有病吧你!”小路走了,脑后的长发荡成了马尾,又黑又光滑。

他所在的城市离这里七百多公里。

他去追小路了。那是一道看上去不陡的上坡,可是真要跑上去,汗在身体上奔得比人在路上跑得快。

这是在翻一道山梁了。小路也在前面跑着,不让李晋追到。再往前,就是风水垭口了,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十万座大山。人站在垭口上,就好像戴上了山的冠冕。

两个人停在那里喘气。李晋一边喘气一边踱到小路身边,用指肚啄她的手背。小路身子一抖,转过身趴进了李晋怀里。

这时候,有鸟在叫了。李晋举起手中的话筒,话筒上的线垂在地上,他从耳机里听到一种极其悦耳的鸟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想起曾经和小路在别处的山顶上看过一种金色林鸟(Tarsiger chrysaeus),那种鸟的巢就在地面上,只有在山顶上的灌木丛里才能找到。那天的雾特别大,大到世界开始变小,只剩下小路和金色林鸟。

“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听不懂你说的话?”李晋对着话筒喊道。

注:文中鸟类拉丁名为斜体。豆瓣排版无法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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