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偷走了什么

豆瓣一刻 豆瓣:周宏翔 280℃ 评论

那年夏天偷走了什么

我觉得我就不该借钱给W。

大概一个多月前,W约我在衡山路附近的酒吧喝酒,我记得没错的话,在他约我之前,我们已经将近有三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其实我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模样了,W没有说什么客套话,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只说了简短的一句“我没钱了”,那会儿我原本正在回家的地铁上,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二话没说就接了下句,“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他给我简单报了个地址,那地方我熟悉,是三年前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天的上海下着小雨,昏黄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格外朦胧。我撑着伞,很快就找到了W所在的酒吧,这间酒吧和周围嘈杂的门店不同,只放轻缓的音乐,大多是小提琴伴奏,间歇也会笛子或者萨克斯什么的,当时我和W选中这家店,是因为W的一句话。

他说,想不到走进去会有一种在读村上春树小说的感觉。

这种文艺的话,只有W说得出口,就像日常社交中,W会吐出“岂非”“如此”“颇有”这样的词汇,而且从不会面红耳赤,自觉害羞。

W坐在角落,并没有多落拓,反倒是我,因为行走焦急,雨水沾湿前额的头发,裤脚有些浸湿及些许泥点,显得有些狼狈。W和三年前我们还混迹在一起时并无两样,他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我,露出简单的微笑。W的胡茬并没有剃干净,或许他是故意留下的,青黑的下颚和唇上,鬓角倒是修得一丝不苟,外面套着简洁而修长的麻质外套,他一起身,朝我招手,我便走了过去。

他说:“你和过去真是一点没变。”

我笑着回应:“你不也是。”

他问我要喝点什么,我说:“不急,先讲讲你吧,怎么的?”

他像孩子撒谎被发现一样尴尬地笑了笑,说:“已经半年多没上班了,接近弹尽粮绝的地步。”

我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之前做模特的时候还有些积蓄。”

忘了说,W之前是一个模特,业余的,因为他身材不错,浑身上下透着几分忧郁的气质,在路上被摄影师瞄中,便趁着工作之余接一点私活儿。当然,这都是我和他交往甚密时的事情了,之后怎么样,我倒一点不清楚。

W长叹了一口气,灌了一口杯子里的酒,说:“就是没了,要说怎么没的,三两下也说不清楚,去年开车的时候出了点事,后来腿就一直不利索了,自然做不了模特了,原先的工作也因此丢掉了。”

我一下子有些惊讶,连着问道:“车祸?什么时候的事情?几乎没听你说过。”

W苦笑道:“说不说都无关紧要了,要不是迫得不已,也不会给你打电话,想着手机里能够联系的人似乎也只有你了。”

说实话,W的这句话真让我有些感动,这种感动不是因为他还记得我,而是他非不得已,并没有来找我,可见我在他困窘的时候也是一个重要的存在。

对此我也开门见山,“你要多少钱?”

他的手指打击着桌面,顿了两秒,淡淡说,一万。

我在内心盘算了一下存折里仅有的资产,然后说:“你把账号给我,我明天转给你。”

W并没有打算动笔,他说:“你能转到我的支付宝里吗,我今晚就等着用。”

其实我是一个害怕当场做决定的人,如果W肯给我一晚上思考的时间,我或许会找一个别的什么借口,在第二天的早上告诉他,我查了一下卡里的钱可能只能借给他五千或者更少,但正因为W清楚我的脾性,才让我立马做出决定。他一定是从我的神色中窥探到了什么,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办法找理由来搪塞他。他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他快速地输入密码点开了支付宝,我也没有再犹豫什么,直接向他转了一万块钱过去。

事情原本就此结束,但是我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能不能告诉我,那一年的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W像是没有明白我说的什么,锁上手机又睁睁地看着我。

我想不说也罢,但是W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就是……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在这里喝完了酒,走出酒吧的那一刻,你突然和我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W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疑惑地说:“是吗?”

我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W却是笑出声来,有些不屑地说:“哈,这么久的事情你倒记得一清二楚,我却早就忘记了呢。”

我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在W心中如今云淡风轻,难免有些挫败感。这件事我确实记忆犹新,即使过去很久,我也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交往的过程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就在某个夏天的路口告别了。W当时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他微醺的脸颊透露出一种难以拒绝的严肃感,他有些站不住脚,一手撑着旁边的柱子,语气中还散发着酒气,他说,Z,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当时我以为我听错了,皱着眉问他说什么。

那个潮热的夜晚,我趴在一棵树下狂吐,等我回头看W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连一声道别的话也没有,后来我怎么回到家里的,却也一点也记不得了。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醒来的时候,头还阵阵疼痛,但是大脑里一直回荡着W的那句话,我尝试给他拨了一通电话过去,W却始终不接,后来我发信息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也没有一句回复。

我始终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情。

我想办法去联系了W身边我所认识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甚至其中一个叫Q的朋友还和我说:“不会吧,前两天我和W去看电影的时候,他还提到你啊!”

就这样,在我依旧感到莫名其妙的状况下,W从我的朋友圈里彻底消失了。

所以,当W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内心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根本没有在乎W是问我借钱还是要揍我一顿,只想着“这家伙终于和我说话了”的念头,就冒雨赴了约。

既然事已至此,我想,如果能够搞清楚当年的情况,也是有必要的。

然而,W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揽着我的肩膀走出酒吧,伸手抽了一支烟递给我。他说:“你以前喜欢抽兰州,现在呢?”

我说:“其实我以前喜欢抽万宝路,是因为你抽兰州,我才开始跟着你换牌子的。”

他有些惊讶,没说什么,然后帮我点了烟,继续说道:“我其实并不喜欢兰州啊。”

“什么?!”

我的声音或许有些大,原本要进酒吧的一对情侣突然朝我们侧了侧头。

W说:“抽完这根烟我们就回去吧,我还有点急事。”

说着,他用力吸了两口,火花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闪耀。

“好。”

我答得也很从容。

换做以前,我一定会问他什么事,去干嘛,但是时过境迁,我想我也没有询问这些问题的资本了,反倒是把W当成一个有距离感的朋友,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是明明就能看见的灯塔,你却也只能看见罢了,它总归是你眼中的景象,倒也却不单单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风景,说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个月后,我到Q所在的公司开会,出门的时候正巧遇到他,我还是忍不住和他提起W和我借钱的事情。

Q说:“是吗?他也问你借钱了?”

我说:“对啊,难道你也……”

Q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呀。”Q回头一想,忍不住骂起来,“操,W这个人渣!就在半个月前,他突然找到我,说没钱了,问我借一万,我当时确实没有那么多,就给了他两千。”

我推算着Q所说的时间,应该是比W找我要晚,他先问我借了一万,怎么也不该那么快就用完了吧。

这时候,Q举着手机给我看,原来他顺道问了几个和W还算交好的朋友,都说这段时间多多少少借了W一些钱。

就是这个时候,我冒出了不该借钱给他的想法。因为,我根本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给你打电话”的人。

我皱着眉问Q:“W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啊?”

Q说:“不知道啊,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了。”

我突然想起W所说的车祸,忍不住问起来:“W说他之前出了车祸,这事你知道吗?”

Q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凑近了说:“他告诉你了?”

“这么说是真的?”

Q叹了口气说:“这么说来,也是怪他自己,他怎么和你说的?”

我摇了摇头,说:“也没怎么说,只是提了一下。”

Q把我拉到一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人,才开口说:“这种事情估计他也不好和别人说的,当时一家杂志社找他拍汽车广告,他二话没说就接了,但是拍的时候,他趁别人不注意,想去试一下那辆车,100多万的跑车呢,你知道吧,他根本没有驾照,就这样径直开出去了,差点死在了车上。

这件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后来广告商知道他穷,好在那辆车不过是展示用的,没问他赔多少,但是他因为这件事,被公司的人知道了,直接被开除了,躺在医院的时候,一个看他的人都没有,后来这件事在圈子里传开了,自然也就没人敢去找他拍广告了。”

Q和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有些难过,一下子觉得,即使他真的骗了我一万块,也无所谓了,想着那些空荡荡的下午,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无人看望的样子,就像Q所说的,这种事和谁说都不合适,便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如果那时候,他给我打一通电话来,我一定会毫不顾忌地去看望他。

最后我和Q的交谈止于,Q还在抱怨说,W这家伙真是糟糕透了,以后再也不要和他有什么来往了。而我心里却还是想着,即使真的被骗了,估计他也是有苦衷的吧。

那天夜里,我想着我和W之间的关系,曾几何时,我们真的是要好到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我们彼此分享着各自的秘密,那时候W喜欢让我留宿在他家里,没完没了地抽烟,有时候他也画画(只是用炭笔胡乱勾勒那种),W曾将浴室的浴缸拖到客厅里,然后我躺在沙发上,他卧在浴缸里,听他带着文艺腔和我讲故事。我问过他不会觉得浴缸太凉或者太硬而感到不舒服吗?他当时说,这样的感觉很好,就像是回到子宫浸泡在羊水里一样。

还有些时候,他拉着我去打棒球,说实话,所有球类运动里,我最搞不懂规则的就是棒球了,他不止一次和我讲述过棒球的规则,但是我依旧觉得难懂,什么“擦棒球”“界外球”“本垒”之类的,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但W还是拉着我去,我最多就是戴着笨重的手套接接球,然而也并没有挥棒的人,不过我们之间来回互投罢了。他总是在发球前会“呵”地呼哧一声,然后说“你也挺厉害的”,但不管怎样,好像他也没有再叫过其他人一起,他说,其他人么,听到棒球多半都是摇头,不愿意来吧,但你不一样。

他对待所认可的事物有种特别的偏执,即使从客观角度来说,应该是不太好的事情,但他总能找到一些浪漫的理由。

当时除开上班,基本上大部分时间都和他混在一起,好几个月我的房子都是闲置的,那时候上班唯一的动力就是等待下班之后可以去他家,看片子也好,打游戏也好,在楼下转转买两瓶酒,或者听他简单地说几句话也行。

大概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W在偏僻的山区值班站岗,当时我们还是没毕业的实习生,被缺德的辅导员安排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实习,说好的做乡村的社会关系调查,却被负责人安插在保卫处做苦力。

我和W就这样蹲在长满茅草的平地上抽烟,漫无目的地讨论着未来,也是那样的夜晚,潮热中带着风油精的气息,以及嗡嗡作响的虫子和我们汗流浃背的烦躁情绪。

现在想来,那时候保安处的桌上确实放着一包兰州,我以为是W放在那里的,原来他也不过是顺手抽了一根递给我。

当时蹲着抽烟的W就说:“如果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就好了。”

我应和道:“是啊,热死了。”

于是我们丢弃了亮着灯的保安室,到附近找起水井来,再后来,我们果真找到了一口井,赶紧从中拉了两桶水上来,一桶咕咚咕咚地灌到肚子里,另一桶就直接朝身上冲了个凉。

后来我们并排着,吹着口哨朝井里撒了泡尿,W说似乎有点缺德,我说是啊,W说但是这个鬼地方太磨人了,我便毫无负罪感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在上海混迹的那些日子,他喜欢把我叫到他家里去听音乐,然后打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红酒,和我说一些他喜欢的作家艺人和电影作品,偶尔也会重复为我介绍他柜子里收藏的CD,虽然很多时候我听不太懂他描述的东西,但是觉得他确实是一个有品位的人,而且愿意和我分享这些。但对于他口中的事物,我其实一无所知,正因为如此,总是不禁感叹,是吗,好像很高级。

后来想想,或许他能带给我的,还有一种明明是我孤陋寡闻却在他面前格外松弛,不怕被嘲笑的安全感。

但话说回来,可能与W的友谊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从头到尾,W也确实没有说过“你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朋友”这样的话。

在那之后,我真的就打算将W封存在记忆中了,即使是一万块钱的债务,我也觉得无关紧要,并不是那个时候我多有钱,一方面,就像Q所说的那样,如果W真的有意躲藏,我想我们都是找不到他的,三年前我就经历过一次,即使去他家里敲门,多半也是无人应答,另一方面,我始终心怀希望地觉得,W即使真的骗了大家的钱,应该也不是去做什么坏事,这应该是我对他仅存的信任了。

半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但是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是W的声音,听他的语气,比之前联系我那一次要好很多。但是我还是不忍激动了一下,我说:“你去哪儿了?”W干脆地说:“老地方见吧!”

再见到W的时候,他果真和之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他举手投足之间,那股阴郁的气息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鲜活过来的轻快感。

那天的酒吧里放着爵士乐,是W喜欢的披头士,他让我坐下,帮我点了一杯Mojito,然后说,我得把钱先还给你。

说着他就转手把那一万汇入了我的账户中,然后抽出一包万宝路,递给我一根,说:“是万宝路吧?你喜欢的。”

我点点头,眼前的一切似乎缺乏某种真实感,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W弹了弹烟灰,然后咧嘴一笑,说:“说来大部分人或许不相信……”他顿了顿,“我当时借钱是为了去自杀。”

“自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W之间云雾缭绕,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压制住了内心的喜悦,淡淡地说:“就是几个月前,你根本想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感受,身上所有的有预感顿然全无,之前不管是服装配饰或者家用的什么,好像都很容易得到,物质渐渐有了保障,可是不过是一场车祸,好像就全毁了,工作没了,在模特圈里的名气也变得很差,曾经我带着入门的小孩,已经开上豪车,有一次遇到,直接对我说,你不说你当过模特儿,我们都以为你是在片场打杂的呢,嘲笑的当然不止他一个,有人甚至直接通过手段把我给摸黑了,光是那次意外我几乎赔上了所有,加上我妈心脏病也需要钱,而我根本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听他继续说着,“当时觉得人生真的没有什么意思了,唯一的想法就是死,可是吞安眠药割腕上吊这种戏码怎么都不该出现在我身上啊,太普通了,于是想趁着最后的机会拿着一笔钱去找一个风景好一点的地方自杀,后来就去了奥塔哥的瓦卡蒂普湖附近,想着哪怕是从雪山高出跳下来,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我知道,他完完全全会做这样的事情,不留余地地打着文艺的幌子荒唐着。

他却心平气和地说:“其实那时候我只是想即使自己死了,保险公司赔的那笔保险金基本够偿还你们的债务,剩下的钱正好可以给她治病,我给我妈留好的遗书里都写了。”

W手指夹着烟头抵在桌上,吹了口气,说:“可接下来的事情,和我预期的太不一样了……”他笑得很轻松,但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真的打算去死的,你知道吗,当人决定要结束生命的时候唯一会思考的事情,就是谁来发现我的遗体,我打包票,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想这件事。那天我就站在距离山坳不远的一片湖边,当时我询问过当地人那片湖到底有多深,够不够溺死一个人,等到确认之后,我就密谋着身上要捆绑多重的东西,才足以沉得下去。当时风很大,我记得很清楚,周围的树木都哗哗作响,但我却纹丝不动,因为我在衣服里套了一些沙袋,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觉得这样的死样会好看一点。就在我打算跳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救命声。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多管闲事了,但是看着那个在湖里扑腾的姑娘,我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救她。你知道那时候的感受么,我根本想也没有想,就朝着她落水的地方跳下去了,完全忘记了身上绑了一堆又重又沉的沙袋,别说救人了,自己连移动就变得很困难,因为想着一死了之,连绑都绑得死死的,拆也拆不掉。但是那一瞬间,眼看着她就要沉入水底了,我还是奋力去抱住了她。一个连自己都要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却觉得生命格外珍贵,当时我的内心特别犹豫,她几乎已经因为缺氧晕过去了,如果我松手,她肯定必死无疑,但抱着她,反而会拖着她往下沉,当时想,要是能有人来救我们就好了,可是,偏偏那个时候就是自寻死路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不但没有人,也喊不出声音来。”

听他讲完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气,“后来呢?”

“后来……说来也巧,因为我腿受伤的缘故,根本使不上力,或许正是因为使不上力,身体下半部分变得格外地轻,那种感觉很微妙,我应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带着那个姑娘倒过来了,却没有沉下去。当时我是一点也不想死了,就想好好把姑娘拖上岸去,坚持的那几分钟,我不知道从哪里抓到什么尖锐的东西,朝着沙袋划去,终于,身体慢慢变轻了,虽然我一手抱着那姑娘,一边划开沙袋费了不少力气,但总归让自己可以活动起来了。抵达岸边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哭,大概是想到如果我妈真的看到那封遗书的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我送那个姑娘去了医院,医生也顺便留下了我做检查,后来医生说,我的腿已经没事了,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是医生还是非常肯定地告诉我,因为压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让错位的地方彻底复原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说:“最终虽然活了下来,却没有办法让保险公司去赔那笔钱了,当时确实还有点别的什么想法……”

我看着他,他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想着如果我不还钱的话,被我借过钱的人一定会好好地记住我吧,即使是内心带着怨念,也会时不时咬牙切齿地提起W那家伙什么的。”

当W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忧伤,一个希望被别人在意的人才会有的表情,我望着桌上那杯飘着薄荷的mojito,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我知道他不是随便说的这番话,就像是那些个晚上,我靠在沙发上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他的眼神与现在一样,流露出的都是无法怀疑的真诚。

但很快,他又一笑而过,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但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觉得不能再那么任性下去了,记住或者不被记住,好像只有年轻人才会在意这种事情吧,所以,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也得把钱给还掉了。”

我跟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没有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至于他后来怎么有钱的,在这半年内又做了什么,我丝毫没有过问。

突然,他随手递给我一张请柬,说:“下个月办婚礼,有时间就来参加吧。”

我突然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笑着说:“就是那个姑娘,出于感恩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就慢慢走到一起了,在那之后,我好像突然转运了一样,我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甚至还找到一些赚钱的门路。”

我接过请柬看了看,内页里他和新娘的照片非常漂亮,像是天造地设的那种,“那个……”我突然对自己之前怀疑过他而感到抱歉,但是“对不起”这种话说出口来又显得格外矫情。

“什么?”他看着我,似乎等待我接下来的话。

我耸了耸肩,打消了说出口的念头,“没什么。”

“对了,你上次提到过那件事,我想,我得和你说说。”

“你指三年前的那次?”

“嗯,怎么说呢,其实,那一次的话,我原本打算更早一点就说了。”W咯腾了一下,吐了一口烟,说,“因为太亲近了,其实,我是觉得,朋友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比较好,就像是在洗手间里撒尿,尿槽之间还是得有一个隔板,不然会有些尴尬。那时候我感觉我们几乎除了上班的时间都黏在一起,如果彼此有了伴侣或者新的生活,会让另一方很失落,但是这种理由,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自私,所以我干脆说就不要再联系了。”

他抽完了手里那根烟,补充道:“那时候我在追一个姑娘,我记得和你提起过,当时她在北京,我就请了个长假直接飞过去了,后来是真的花了很多钱,最后也没有在一起,回到上海的时候,就想好好发泄一下,结果不幸又出了事,在医院的那个下午我想和你打电话来着,但是觉得打不打其实都一样,这种事情觉得和谁说都没必要了,不过是找一个人来看自己笑话罢了。”

我当然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却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W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去参加,因为我被公司派去北京出差,只好让Q帮我带了一笔礼金过去。W并没有因为我的缺席和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我们就像彼此默认对方的行为一样,顺其自然地度过了那一天,夜里临睡前,我犹豫着要不要给W发一句新婚快乐,可是后来,出于某种情绪,我还是没有发。

我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我和W站岗的那个晚上,W问我有没有想过缘分这种事情?我说,没有刻意去想过。

W用脚碾碎了烟头,然后朝着茅草和野花的堆簇深吸了一口气,说,你闻到某种香气了吗?

我点点头。

他说,你走在大街上,楼房间,荒野中,猝不及防就会闻到一些气息,喷香的,恶臭的,毫无目的地向你袭来,但是可能路过下一个路口,你就再也闻不到了,就像是这七月的草木气息,你在八月就不可能在遇见了,就是你嗅到气息的那瞬间到气息烟消云散的过程,短暂得就像缘分。

\全文完\

——刊于《最小说》2016年5月刊

原本是和方悄悄方主任约定写的夏天主题的稿子,后来有幸发表了,不过现在看纸质刊物的人应该很少了吧,那就分享出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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