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相信那个真理:双手就是一对汽锤啊。我的巧克力融化了,放了两个月,敞开口,感觉已经不能吃了吧。手上有一些血迹,怎么回事?不记得了。
回家的时候我提着两个很重的书包,换了鞋,我把它们扔在地板上,刚才拉开拉链,我以为里面会是书,一般每次回家我都会塞两包书带回来的。但不是的,是两团硬空气,很粗糙的那种,表面摸起来像硬化的面包皮。掏不出来,因为书包口比肚子小一圈,它们塞得满满的。
西东给我打电话来,说他的孩子生病了,脚上长了两个脓包,过了几天,包里乳白的脓物塞满了脚踝下面的皮肤,并且有往腿上蔓延的趋势。他说他准备锯掉那双脚,不然可能会越来越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说,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可以装金属的义肢,其实不会有多大影响,而且还会少了两种疼痛的机会。
桌子上有上个月她带来的饼干、果汁,还没有拆,我看了看保质期,还早,我决定先烧一壶热水,所以就烧了一壶热水,但是很奇怪,我没有杯子,所有的柜子里都找不到,我回忆上回用是在什么时候,就想起了有一次,她偷偷把我的杯子藏起来,然后又偷偷地还给我,还把水给弄洒了,沙发洇上湿斑,像是我们缠绵后的罪证。母亲问我,要过年了,要不要过来帮我洗一洗窗帘和沙发布,我说不用啦,你陪外公过生日吧,我已经洗过了。
我已经洗了澡,坐在沙发上,忘了买烟,现在是凌晨两点,肯定买不到了。我给她发短信说,没有烟了,感觉很烦。她说她也是,而且不小心开热了电热毯,根本不可能再从被窝里出来。长保的房子前两天卖出去了,这个小区我找不到人聊天。只好下去吃烧烤。遇到了她,她说好巧啊!是啊,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唱歌吗?不唱了,要毕业了,准备考试,考完了要出国,明年就走了。那多久回来?
停电了,路灯一下灭完,烧烤棚的电池还够,有的人感到好笑。停电了你还回得去吗?回不去了,可以去你家吗?可以,我们就一起爬了十二层楼,来到我家。不喘气了的时候,我说没办法洗澡了,这么冷,她说没关系,她出门的时候已经洗过了。我们往里走的时候,她被书包绊倒了,在深夜里挺响的,我蹲下来扶她,摸到了脸,她按住我的手,我们吻起来,地板太凉了,我们去床上吧,好,我们去了床上。电热毯用不了,我们在被子里抱着接吻,过一会儿不冷了,可以脱了衣服扔在外面。她的乳房有皱纹了,我没有办法做下去。我想,我不够特殊,只是那皱纹里的一条而已,如果不是因为爱情,我就无法做那件事。
我们坐在床上喝酒。她说,喝晕了我会觉得自己软,会有变形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海里的动物,你知道的,触手啊、吸盘啊、或者自身发光,游来游去,但感觉却是在沙漠里,全身干得要开裂,就想喝水,但现在你又没有水。我想到办法,打电话订外卖,但不要吃的,只要饮料,我们要了豆浆、可乐、橙汁、雪碧等等,然后等着,继续喝酒,我躺在它怀里,被浓密的长头发盖得严严实实,我听见了它的心跳声。
有人来敲门,我以为是送外卖的,但不是的,是她,停电了,我回不了家,可以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吗?可以啊,我们就走进来,她被书包绊倒了,我蹲下去扶她,摸到了脸,她按住我的手,我们就吻起来。地板太凉了,去床上吧,好,我们去了床上。空调用不了,我们在被子里抱着接吻,过一会儿都觉得热,就脱了衣服扔在外面。对不起,她说,我不喜欢你,兴奋不起来。是啊,她身体仍然很干燥,我们在床上抽烟,等着送外卖的过来。
手机响了,我去桌子上接听,是西东打来的,他说,还是锯迟了,脓已经长到了大腿根,越来越快,可能保不住命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继续说,去了海边一趟,在沙滩上玩了,小孩子很喜欢堆沙堡,让我们把他埋进去,只露一个头,像个国王似的。我听他继续说,冷,就去床上接,我钻进她怀里,她掀起胳膊抱我,用被子盖住我,我的耳朵贴着她肚脐的位置。西东说着孩子的事,我把玩着毛发和旁边触手上柔软的吸盘,跟着触手的呼吸频率,用手指敲一些散碎的节奏。从沙子里拔出来,也不愿意冲洗一下,把轮椅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高兴地唱歌,我们觉得特别难过,酒店大堂天一黑就不见人了,灯光也很暗,他非要呆在那里,还要开着门让他听涨潮,到这时候了,只能随着他,阿蓓老是哭,她的哭比孩子的事还让我烦躁,但我又不能怎么样,我烦躁死了。
干皮肤的细微处,就和鳞片是一样的,相互摩挲的过程,掉屑、掉屑,仿佛肚子上铺满了蒲公英的绒子,我吹着绒子,让它们痒得颤抖起来,它们互相发现了对方,很自然便缠在一起,也许因为都看不见,它们就闭着眼睛,发生爱情的感觉,触手一条条绕在另一个身上,面孔和身上所有的孔洞一个个探进去,那些本属于自然的动作,呼吸、心跳、血流、分泌等等,全燃着幻之光。
我起来给硬空气浇水,我烧的热水还没有冷透,所以估计时间也没过去多少。它们以饥渴不耐的样子咕咚咕咚喝着我的水,在黑暗中发出让我惶以为是笑的声响。我们都不太喜欢俗常的生活,然而个个却俗常无比。我想起刚才看到她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的新小说,描述了在蘑菇城市寻找妓女的故事,她说在街头假装没事儿样地走来走去,她们就会凑过来说,要吗,她就问要多少,她们就报了一个价格,可以跟我走吗,不行,只能去宾馆,好,那你说一个近的吧,她们就会领着你去旁边一个宾馆,去二楼的209房间,但是衣服都不会脱的,只给你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够什么呢?她说,二十分钟,根本连爱上她的时间都不够,什么也做不了的。
我很想变回以前的自己,西东说。我说是啊,你现在还写诗吗?他说,不写了,很久都不写了,连书都不怎么看。为什么?不为什么啊。嗯。孩子怎么样了?还是那样,现在到胸口了,但还活着。疼不疼?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说。嗯,估计还能活多久?感觉就像吹大的气球,随时都可能会炸,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对了,说说你吧,你的硬空气还活着吗?该怎么说呢,本来就不知道算是活的还是死的,反正继续喂水呗,只要还在喝水,就算是活的吧。嗯,那下次再聊吧。好的。
来电的时候,我的床上只留下一滩液渍。已经干燥了,布的那一块硬结着,用刀片刮出了咔嚓的声音。我裹了大衣出门,出了电梯发现正在起着大雾,月光变成一块无沿的浊辉,我顶了顶围巾遮住口鼻,往快餐店走。穿过安静的小区绿化,期间踏过一片草地,之后就觉得鞋落地是湿软的,像走在月球的表面。我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才在看的索拉纳斯一部电影里的街头,云雾落在街道上,正在晕开,那群人无由地慢跑着钻了进去。你们的电话打不通,怎么回事?我问点餐台后面的姑娘,她说对不起,我们电话今晚坏了,打不通。我觉得应该是她们故意拔了电话线,以避免深夜还要出去送餐。我说,点一碗老鸡汤面吧。
洗手间的门开了,她走到水池边洗手,然后甩着双手朝我这边走来,穿着粉色高领的羽绒服,紧身蓝黑的牛仔裤,她扎了马尾,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发型,以前都是长发直披,手还没有干,她就塞进了口袋里,磨出咯吱声。你也在啊,她高兴地跟我打招呼,坐在我对面了,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刚才停电了,才来的。
我晚上还要回去呢,你有烟吗?
有,我掏出来给她一根,
她接烟的手势好看,翘起拇指和小指,中指和食指轻轻一夹,但是无名指却无所适从,她并不能掌控所有的手指,而且这手势明显是摆出来的,不真实。火。
我给她点上。
我们面对面抽烟,一起等着我的面,没有说话了。她很美,一眼看去我喜欢得很,但是这美貌太标准了,也不真实。很巧啊,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吗?
能,去我家吗?
好,但你等会儿要帮我打车。
车好打的。
我们就回家了。但是在门口,我找不到钥匙。她的嘴唇和耳朵也好看,都好看。她说,你对我表白过吗?我说,你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她说,你女朋友呢?我说,她在家里。那你干吗不敲门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走吧,我说,我们就走下去了。在外面的雾里面散步。我左脚迈到右脚前面,右脚迈到左脚前面,我反复就这样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起走到海边,我们看见西东正坐在岩石上,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和朋友打个招呼。她停下来。
孩子死了吗?我问。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整个是白色的,鼓起来,只有眼睛是黑色的,睁着不闭上。头发也落完了,但是脑袋还正常,更像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阿蓓呢?她去买牛奶了,现在他也吃不了别的东西,只能灌牛奶。去看看吧。你去吧,我不想看了。
我进了他们的房间,看见床上鼓囊着被子,像盖住一只巨大的土豆。我走到床头,掀一点被子,看见了这个恶心的白孩子。的确眼睛仍然像纯澈的孩子一样有神,但其它地方都是死的。赤裸的皮肤是脏白色的,那些白色的糊状物在皮下不断地缓蠕着,透出极其凶恶的、无意识的的气息。厌恶的情感远大于一切别的情感。我盖上被子,离开了房间。走到酒店大堂的时候,看见商务中心仍然亮着,走进去买了一包烟。收银员从埋于双臂的睡眠中抬起头,浑浑噩噩地给我拿烟,脸上印着密集的布纹痕迹,我们相互感到厌倦。
回到沙滩上,西东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也不在了。我发消息给她,你在哪儿?她回复说,你忘啦,我还要回家呢,我先走了,牛奶已经喂过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我回到了那个房间。孩子的嘴角挂着奶珠,导管从床边垂下来,悬着尿包,里面是黄白色的液体。我按了一下他的额头,手指陷了下去,拿开手,皮上的凹槽慢慢复原,并鼓起更高。青细的血管在内撑的强力下拔张,仿佛即将挣断。孩子发出了咕哝声,我贴近耳朵去听,他说,把我的眼睛盖起来好吗?我好热,想睡觉了。医生说,你就帮他一下吧,这个孩子很可怜。我把香蕉皮拨开,挤出蕉仁,把皮摊开盖在他的眼睛上。在如此近的距离,能清楚听见白色脓液在他的皮下滚动的声音,如同不远处的潮水声,慵懒、绵密而无尽。
阿蓓扑在被子上伤心地哭泣着,深深陷落在绵软里不能自拔。紧接着,孩子爆炸了,整个房间铺满了油腻的白色脂肪,墙壁上、柜门上、呼吸管上、暖气片和窗玻璃上,医生的身上,阿蓓秀美的头发上。人们打着火把涌进来,叫嚷着阿蓓的名字,在堆积如山的脓膏里摸索、翻找。我跑出了医院。
在蘑菇城的运河边上,我读着她新发布的小说,走到色情招揽橱窗下面,一个褐色的女人对我做着挑逗的手势,我走进去,这是一间棉花主题的房间,六壁镶满了来自新疆的优质新棉,女人在中间的大沙发上招呼着我,但棉花更吸引我。我闭目探手,摸索着棉花的厚度和起伏,心头晕眩,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近似于爱情的瞬击感,非理性的、神秘的、即逝的抖动,在爱情里,我能体验到超过我自己的蛮力,原始而膨胀着蜕壳的冲动。我的皮肤已经开始撑裂,内部的多足与螯臂迫不及待地舒张,极力撕扯着皮囊,我将是一只昆虫,苍蝇的幼年,蠕行于棉花大陆中,在柔软无害和干燥保温的材料里做隐居者。但是女人的手揪掉我翅膀,把我从棉花里捞出来,她带着母亲般的笑容,温柔、爱意、深不可测,一开始我仍然是想极力摆脱她的捉取,但是就和每次一样,抵抗力在贴近她深厚的甚或比棉花更软的身体时,让人绝望地消失掉。多奇怪啊,即便所有的厌恨都来自那女人,却只能在她褐色的怀抱里像孩子时那样以嚎哭吞吐。
她总以我在她面前哭泣为成就。并以各种方式收集我的眼泪作为纪念,纸巾蘸取、舌头舔舐、牙刷吸着、葡萄糖残瓶接获、巧克力混裹......比我能想到的杀掉她的方式还要多,也比我最终所选的方式要高明得多。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