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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
五年没见的堂哥给我打了个电话，信号很糟糕，但是从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他语气急促，似乎有风声，还有雨滴打落在树叶上的响动。
一点也不奇怪。堂哥在五年前去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叫鱼池村的地方，当了一名老师，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曾经在地图上寻找过，村子在深山里，到省会城市有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快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是我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
关于堂哥的情况，我了解的不多，尤其是这五年来他几乎和所有的亲戚断了联系。又能怪谁呢？一个大学教授，在事业巅峰期放下一切跑去荒凉的小村落支教，这样的行为很难被人理解，尤其是家人。
可我从没听见嫂子的抱怨，每年嫂子都会去看望一次堂哥，待上个把月又回来。还总会给我带些山里的特产。我一直认为，嫂子是个很伟大的女人，用这样的胸怀去支持丈夫。
堂哥的朋友圈是我了解他生活的唯一途径。我忍不住再次仔细地看起来。
他朋友圈更新得很少，大部分都是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照片。从照片后面的背景，破烂的校舍出乎我的想象，唯一一张学校的全景更是触目惊心。
只有一间教室。黄色的泥墙上四处都是脱落的凹坑。窗户和门上贴着塑料薄膜，孩子们就是靠这样的东西挡着山里的寒风。那都不应该叫窗户和门了，只是一些大点的窟窿。泥泞的地面，就是孩子们的操场，一根碗口粗的树杆立在中央，我看见五星红旗在飘扬。
堂哥被孩子们包围，孩子们在笑，他们眼里的光亮可以刺痛我的眼睛。
最近几个月堂哥发了几张风景照。原始的深山里面，有几座破烂的庙宇，堂哥写着：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
我能帮助堂哥什么？看完这些照片我抽完了一包烟，还是想不明白。
几天前我刚从建筑设计院离职，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我是不成功的。可能我的内心永远都无法静下来，渴望自由却又不得不为现实低头。人活着原来是这样的累。
也许我该换一种生活，当然不能像堂哥那样洒脱，放下一切去大山里待上一辈子。我自认为六根未断，还不能了却红尘，迷恋着都市的灯红酒绿。
我站在阳台，看着城市，想起了在城另一边的嫂子。她和堂哥是同一所大学的教授，一个浑身上下透着知识女性韵味的中年妇人。嫂子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瘦弱，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在我们心中的完美。
一个可以这样淡定等待丈夫的女人总是值得我们敬佩。
在阳台的角落里，那一堆户外装备已经爬满了灰尘。想想至少有两年时间没有远足过了。我像看着老情人一样看着它们，是堂哥的电话给了我和它们重归于好的借口。
嫂子的家是一栋小别墅。堂哥在的时候，我经常去蹭饭，这几年倒是去的少了。只是嫂子偶尔会叫我过去，给我做些好吃的。谁叫我单身呢？在全家人眼里，我都是个找不到媳妇的可怜虫。
距离嫂子上次去看望堂哥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年，说不定她也想去。但她却告诉我，学校有学术研究无法脱身，她等寒假再去山里陪堂哥过春节。
“你开那辆越野车吧，山里路不好。”嫂子就是这样善解人意，对她那辆越野车我早就手痒了，这次有机会开去一千多公里的山里，想起来都有点兴奋。
“我给你哥准备了一包衣服，放在副驾上。车子的后备厢打不开，不知道怎么坏了。”嫂子在电话里给我吩咐，“车钥匙放在物管那里，你直接去拿就是了，路上一点要注意安全，山路可不能闹着玩呀。”
早上十点。
我出发了。一路上我都在想，这次去千里之外的鱼池村，是放松心情，需要个幽静的世外桃源思考人生，而堂哥在那里一待就是五年，他是为了那里的孩子们。相比而言，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开始并不算糟糕，一直到半夜的时候出了高速，开始在大山里盘旋的时候，考验才是真正的开始。
漆黑的深山里面，我能想象自己的车灯也是渺小的。那条山路沿着峡谷的溪流朝山里延伸，越是到后面，我越是寂寞，似乎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存在。山里遥远的灯火变得稀少，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一个未知世界。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山坡山，打算看完日出再继续赶路。这里是与世隔绝，堂哥的生活恐怕比这还要糟糕。繁杂的时候我们向往原始的幽静，而真的幽静之地，又有多少人能忍耐呢？
人就是这样矛盾，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当然堂哥是个例外，这次去鱼池村，倒不是他在寻求我的帮助，我才是一个灵魂需要拯救的可怜虫。
山下还是一片漆黑，我开始去回忆这几个小时我究竟见过几辆车。少到我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如果我消失在这里，一定不会有人知道，嫂子和堂哥也无法找到我。也许我该给他们留点讯息，便拿出了手机。
一直没有信号的手机，现在终于红灯闪烁，有几条嫂子发来的短信。现在快六点，嫂子已经起床准备上班了吧。
“有了信号，记得回个消息报平安。”
嫂子的短信内容都是这句话，她似乎每过几个小时就发一次，用这种方式惦记我的行程。我刚给她回了消息，又来了条短信，是堂哥。
“到哪里了？这边山里的暴雨刚刚结束，教室一面泥墙倒塌，你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堂哥的消息，那间仅有的教室被一场暴雨毁了，对堂哥而言，无疑是一个朝圣者的圣坛被破坏，此刻的堂哥一定是痛苦的惦着孩子们的学习。果然，他的短信又来了。
“估计这几天孩子们没法上课，正好，哥带你去大山看看。”
堂哥还是没有说究竟要我帮他做什么，嫂子也没有提过这事，我也只是告诉她趁着辞职要去堂哥那里散散心。我不好开口问，两口子之间总有秘密，而为某一方保守秘密成了单身汉们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年，我已经不记得帮那些结婚的哥们圆过几次谎了。
可是，千里之外的堂哥，有这样一个贤淑的妻子，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秘密呢？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还好我没有开自己那辆娇气的小车，不然一定会死在山里。
堂哥说的没错，在导航显示还剩100多公里山路的时候，路面到处是水坑，我不像是开车，倒像是开着小船，颠簸着朝鱼池村前进。
中午三点。
我到了离鱼池村50多公里的镇上。说是个小镇，其实只有几栋二层高的小楼，一条长不过500米的街道。我必须停下吃点东西，一路上的零食已经吃得我肚子痛，再这样下去就要拉肚子了。
我知道大山里生病很可怜，缺医少药不说，更怕引发什么严重的病症出来。车子从街道经过，我开得很慢，看着街边那些门店。只有两家饭馆，一家门口狭窄，几只中华田园犬在门口坐成一排，它们身上还有没干的雨水。看样子店主是个爱狗的人，可是我不敢接近它们，只好选了街头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店铺。
这家饭店门口停着一辆浑身黄泥的越野车，牌照是外省的。我心想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外省人来，也算稀奇。就把车停在旁边，进去看看有没有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店里放着几张圆桌，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穿冲锋衣的男人，他们无精打采的喝闷酒。我的出现，让他们似乎找到了消遣的机会，都看着我。但我看见他们在摇头，嘴里还发出叹息，啧啧的抿着酒。
我情不自禁的低头检查了身上的衣服，虽然在车里待得太久，样子憔悴，但衣服还算整洁。心里虽然纳闷，也没功夫和他们闲谈，就坐在了靠近街边的桌子旁。
招呼我的是个热情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黑色夹克，我猜那是他男人的衣服，腰间系着已经变色的围裙。
“兄弟，要吃饭呐？”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车。
“随便弄点吧，我还赶路呢。”
我伸着懒腰，坐的太久，估计我的脊椎都成了一张弓，便用力的拉伸，听到体内骨骼咯咯的响声，觉得舒坦。
“去鱼池村？”
女老板憨厚的笑着，很随意的问了句。我点头之后，就觉得纳闷，她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又想可能这是去鱼池村唯一的路，也就不奇怪了。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给我准备吃的去了。
那两个穿冲锋衣的人还没放过我，似乎在确认我是去鱼池村之后，更有了兴趣。他们干脆拿着酒杯到了我的桌子上。
“你也是干这行的？”
其中一个络腮胡鼓着已经发红的眼睛问我，我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一行。可是还没等我回答，另一个黑脸男人就接过话了。
“肯定是了，谁他妈没事这么远跑这鬼地方来？还不是为了挣钱？”
他们自己倒是对起话来，根本就当我不存在。这样也好，我一边等老板娘的饭菜，一边听着。
“以前还能找点东西，你说怪不怪，现在全村人都哑巴了，居然说没有那回事。”络腮胡一脸的想不明白，看着手里的玻璃酒杯像在自言自语，“大老远跑来，就这样空手跑回去，还真不甘心。”
“得了吧，不甘心的人多了去，你去看看。”黑脸男人指着门外，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的指头看出去。饭店对面也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下的大门开着，铁门上挂着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旅馆”两个字。“这几个月天天都有人守着，现在连村子都进不去，只有等光头送点东西出来，可那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呀，屁钱不值。”
我才发现里面的院坝里也停了好几辆越野车。他们的对话我听得如在云里雾里，就是想理他们也搭不上话。
络腮胡终于想起了我。
“喂，你是刚来的？哥劝你打道回府吧，我们兄弟两现在是进退两难，你说想回去吧，耗了一个月又不甘心，不回去吧，又看不到希望。”
“两位大哥，我实在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我不得不虚心的请教，他们说的村子如果是鱼池村的话，那就更让我好奇了。
他们听完我的话，安静了几秒钟，都放下酒杯，然后就大笑。络腮胡还用手指着我，“装，你他妈还装，干这行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哥，你也别笑人家，我们第一次来不也是偷偷摸摸的吗？”黑脸男人收了笑容，正要告诉我答案，外面街道上就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络腮胡一惊，拉了一把同伴，看着窗外喊了几声：“光头来了，光头来了。”
两人瞬间变得清醒，朝外跑去。我的视线被他俩吸引，也跟着看向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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