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那套家庭卡拉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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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和竹林桑聊天,聊到她一个朋友前段时间回老家时,发现非常节俭的爷爷的房间里装了台新空调。他大为奇怪,不相信爷爷居然还会主动装这么一个耗电的东西,就问他叔:这空调,爷爷用得多么?他叔说:其实不用。他说:不用为啥要买?!他叔说:你爷爷觉得,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台空调,用不用还在其次。我们听得大笑。

家家都该有一台空调,这个概念不知是谁普及给这位爷爷的,可能是国产电视剧的潜移默化,可能是麻将牌友的显摆和怂恿,可能就是某空调推销人员的安利,但不管来自于哪个渠道,“家家都该有个XX”这个概念绝对比“XX很好”“XX很划算”管用多了,因为这个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消费观念,上升到民生,社会平均发展水平,自我认同等更高的层次,有了一定的政治性。当年胡佛竞选总统,口号就是“家家锅里有只鸡,家家车库有辆车”。当然你们知道胡佛老师后来的总统位子坐的很狼狈,但是这不泯灭这句口号的吸引力,不然他怎么当上总统的嘛,说明老百姓就爱听这个,这种调调对良民太有用了,一来给你描绘了一个很美好的景象:人人都消费得起一个好东西,人人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这是多么美好的社会啊,你作为这个美好社会中的一员是多么lucky啊。同时又隐隐地给你一个逼迫:人人都有!人人都有!你怎么可以没有?!这个东西,“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生活方式和富裕的追求”啊!(竹林桑语)你连社会平均标准都达不到了吗,混什么啊混。赶快去买一个,才能成为这个美好社会的一员。一个良民最怕被主流抛弃,所以就赶紧掏腰包了。

也不是只有老家乡下的大爷才这么怂这么良民,无数自以为自己很青春,很高傲,很叛逆的中二症少年,还不是在这种恐慌下卖了肾买了苹果。恐慌不分年龄阶级左中右,每个阶级和年龄都有属于自己的“先进生活方式和富裕追求的icon”:对乡下老大爷,是一年都用不了一天的空调,对二三线城市的中二症少年,是配着2G网络卡的要死的iPhone,对大城市中产,是客厅里的不会弹的立式钢琴,都不知道养不养得起的二胎,和送孩子去学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玩的棒球。竹林桑补充道:“还有90年代市民家中的卡拉OK,音响,功放,家庭影院。”这个提醒实在是切的太准····关于90年代,我家那套家庭卡拉OK的回忆一下子全冒出来了。

现在想来,90年代,大概是这种“家家都要有个XX”行为的第一个爆发期,一来大家的消费能力随着经济上去了,二来又还没形成多元化社会,所以消费导向都很单一。比如90年代的有一天,我们那个小县城所有人突然都开始给自己的阳台围上一圈海蓝色的玻璃窗户。这个自发性的行为是如此统一,超过了小县城史上任何强制性行为的效果。竹林桑的回忆则是:90年代的某一天,全校女生突然开始一起用伊卡璐,到处都飘着好闻的花香果香味。一周后,伊卡璐那丧心病狂的拔油效果体现了出来,全校女生都顶着一头干燥无光的笤帚苗来上课。90年代时,良民抽风般地突然买起一个东西来时,就是这么齐心。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父母突然决定买一套家庭卡拉OK装备。因为有一天开始,全城(或者全国)的城市良民,突然都开始买这种家庭卡拉OK装备。一般来说,这套装备包括以下几个标准件:一台VCD(晚期还升级到DVD),两个到四个不等的音箱,一台功放,一套话筒,有些还会配上一些附加装备。在工业设计不发达的90年代,以上所有玩意基本都是黑色,冷漠,线条硬朗的大盒子,“形制都非常华丽巨大”(竹林桑语),看上去就很唬人。

这么biang的一大堆玩意在90年代花费甚巨。其实音响类的东西在今天都是烧钱利器,我一位前同事当年不幸迷上在车里改装音响,这下好了,多年积蓄全部烧尽,为了省钱连穿衣打扮都开始随随便便起来,常年穿公司厂服,再后来连脸色都不大好了,大家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卖血,然后都不敢和他多说话,生怕他伸手找我们借钱。但我这位同事烧钱是为了追求开车时的音乐品质,90年代大部分家庭买那套东西,则是为了在家唱卡拉OK。没错,在那会儿这属于“家家都要有”的娱乐活动,所以家庭卡拉OK装备也就成了“家家都要有”的装备了。我们家也不落人后地买了很贵的一套。注意,这个很贵,是对我家的标准很贵,其实还是便宜货。这个便宜货的特征,我在接下来会提到。

我妈是一个控制欲超强,任何时候都要确保所有家庭成员和她一条心,且服从于她的人。为了表示一家同心的赶脚,在90年代中的一个暑假周末早上,我被她从被窝里揪出来,神志不清地跟着她和我爸坐上了去成都的大巴,去当时成都的电器一条街买这套卡拉OK装备。其实当时小县城的电器行也卖这个,但是她坚信去电器一条街才能以白菜价买到真货。

我对那条街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我对这种郑重其事的全家出行购买都没有兴趣,因为没有一次是为了给我买东西。他们也不需要我的意见,只是表示“一家人都到齐了”这种驯服感。那是个热到头晕脑胀的夏天,成灌高速公路当时还未修好,去成都要花一个来小时,到了车站,还要转车去电器街,我刚好是四川省晕车少年排行榜的三甲选手,所以等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我已经吐得死去活来,午饭都没有吃下。我的父母虽然对此事严阵以待,但在高温的午后,还是露出了疲态。但是他们还是展现出了四川省讲价天王三甲选手的专业素质,午饭后立刻冲进一家又一家商行,对着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黑箱子挑来挑去。我全程臭脸作陪,好像别人欠了我几百吊钱。当然,在我那漫长的中二症时期,这是我常年挂在脸上的表情。最后我妈大怒:带你来何用!好像还挨了几巴掌。到了下午三点,我已经彻底蔫了,她估计也很累,但还撑着火眼金睛的架子,严厉地挑选,讲价,在几家中反复无常。最后终于以她满意的价格挑回一套,并雇了车运回家。回到家中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以后了,在潦草的晚饭后,我爸要负责接线,调试。一地都是线,沙发什么的也要挪开,现在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如前所述,这套很贵,花掉了我父母很大一笔积蓄的装备,只是对我家的标准很贵,相对于市面上同类产品,其实还是便宜货。因为我们当晚就发现话筒漏电严重,拿在手里是酥麻的。然后我妈取了两块好多年不用的手帕(手帕!深圳出生的90后verla都没见过这个东西!我给他形容半天,他说:“是不是和毛巾差不多?”),把话筒包了起来,中间还用皮筋扎一道,这套看上去非常高大上的装备立刻显得非常乡土起来,有了老干部活动厅的神韵。不过更大的打击是几天后,我们根据报纸上提供的识别信息,确定那台VCD并不是真正的VCD,只是台CD的改装机。那个年月没有家电连锁和比较完善的售后系统,考虑到把这套东西运回成都的商铺里去闹的人力,时间,金钱成本,以及能闹到成功退货的几率,我父母权衡再三后,还是放弃了。

然而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这些小小的质量问题阻止不了我妈的high,她很快开始在周末邀请同事来家里唱的天翻地覆。那年月每家每户都添置了这么一套,但房子又不可能有任何隔音装置,所以一到周末晚上(甚至在工作日晚上),整个小区吵得像修罗场。后来唱多了,干脆晚饭在我家一起吃,吃完了再唱。晚饭吃多了,干脆下午在我家一起打麻将,麻将打完了再吃晚饭,然后再唱歌。基本和今天公司团建的流程一样,只不过都在家里,食物茶水都是自制。

不管是麻将,还是晚饭,还是唱歌,三个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会给我惹上麻烦。如前所述,我妈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非常急于向别人表达我们家庭的团结,以及家庭成员的热情和驯服。她平常在家都很少让我给她倒茶,但一旦家里来了客人打麻将,她就要不停地把在小房间做作业的我召唤出来,给所有人倒茶,削苹果剥桔子啥的。到了晚饭环节,她又安排我到厨房刮姜剥蒜,洗碗打扫。如前所述,我那会儿真是一个猪嫌狗不爱的中二症少年,配合度极低,不仅常常一口拒绝,即使勉强去做了,也是挂着欠一百吊钱的表情做的。这当然会惹恼她,给我招来了好多顿打——当然是在客人走了以后。

唱歌环节的麻烦比较特别。我因为五音不全,所以从不唱卡拉OK,今天同事K歌我都不去。但是我父母觉得一个在家庭聚会中不唱卡拉OK助兴的小孩,是不善交际,丢脸的中二症小孩。“《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让我们荡起双桨》/《世上只有妈妈好》/此类等等你总会唱吧?”她努力压住火,尽力平静地问道。

“····你的碟上没有这首歌。”我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能用这最后一招了。那会儿所有卡拉OK都是带碟的,无论歌曲如何,画面一律是不知所云的泳装美女跑来跑去。如果碟上没有这首歌,大家只能遗憾地不唱了,所以很多人家会定期补充碟。但我父母已经在这套玩意儿上花了太多钱,应该不至于为了逼我就去买一套儿童歌碟来。我妈没说话,眼看就快躲过去了。

“没事的,你可以清唱!我们给你打拍子!来来来,大家一起给雯雯打拍子!”她的朋友里最碧池的一个热情又慈祥地说道。早知道他/她这么碧池,我真该在麻将环节去主动倒茶,然后朝他/她的茶杯里擤鼻涕。

往好处想想,我并非当年唯一一个倒霉少年,风水轮流转,既然别人常到我家来做客,那作为礼尚往来,我妈也经常去别人家做客,在我们那条街上,无数个和我一样的中二症少年也在忍受这种痛苦,我妈一个老闺蜜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小闺蜜)就经常跟我抱怨“你妈怎么老来我家打麻将!烦死了!”而我爸一个酒鬼男同事的儿子,在这种聚会正high时拿着考得很差的考卷回家,丢了酒鬼爸爸的面子,被当场痛殴,被打得滚下楼梯。

后来这种聚会风气慢慢平息下来,大概有几个推动原因。第一是那个话筒后来漏电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受刑的地步,即使包着手帕,客人还是经常被电得娇喘连连,后来他们来都只打麻将和吃饭,尽量用各种理由回避唱歌了。其二是因为实在太吵,日子久了家里有老人小孩的街坊邻居实在受不了,说了好多次,慢慢的大家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爆发性的恶性事件是有一次临高考前,一位望子成龙的爸爸已经给楼上楼下所有邻居打了招呼,求在高考前一周不要在家唱歌,结果有一天他们楼上有家人新婚,闹洞房的唱歌闹腾到了半夜两点,这位爸爸多次沟通未果后,据说拿着斧头冲上去了(做个样子而已,没砍人)。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都乃中国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件,实在很难分出优先级高下,街坊邻居们事后议论起来也是各支持一边,觉得另一边太过分。支持归支持,唱卡拉OK引来斧头,这可是之前没料到的,大家胆子小了就自然唱的更少了。其三是因为外面的K房慢慢多了起来,提供廉价的瓜子茶水和隔音装置,而且更私密,大家全改到去外面消费了。那些曾经耗资甚大,占地不小的装备,就慢慢闲置了起来。音响后来成了我爸在上面堆他的电工书的地方。

2007年我家从旧房子搬到了现在的新家,这套已经多年不用的装备原封不动地抬到了新家里,毫无疑问,也肯定不会再用,我甚至怀疑就是搬过去摆好了,线都懒得接了。到今天都还在那里,中间我妈还因为对沙发不满意换过一两次沙发,因为木地板进水换过一次地板,都没把这套东西给扔了。大概因为,在我父母心里这还是属于“家家都要有一套”的东西吧。我现在租的房子是奸妃陈智博买的二手房,当时上一任业主,把所有家电以3000块钱的价格打包卖给了他,他还觉得自己捡了个大漏,结果一试客厅里的那套音响,果然全是坏的。我觉得业主未必是成心坑他,很可能这套音响就和我家那套一样,1999年澳门回归后就再没用过,主人都根本不知道它们已经在岁月中无声地坏掉了,和我们后来在角落发现的几张早已不能播放的泳装卡拉OK碟片一样,它们的寿命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火热的90年代。

我是片尾彩蛋的分割线

刚才写完了这个我和竹林桑聊天。

我:好像跟你说过文中那个被酒鬼爸爸打的男生。他爸爸是我爸的同事,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正经,不苟言笑的酒鬼,好像是个什么小领导。但其实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一喝醉了就打儿子。他一打儿子,他老婆就在旁边蹲着很少女地哭。

在竹林中:不记得咧?不过这个场景真的很生动,非常有90年代感。

我:倒霉的是,这儿子极为英俊,是我们中学著名校草。我们学校的女生好多暗恋他,不止一个女生因为他来和我搭话,问他的情况。此人因为成绩不好,常年被打,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忧郁模样,更讨广大怀春少女喜欢。

在竹林中:他爸打出了都江堰的梁朝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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