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跳啊跳啊
“你觉得能在印度婚礼上吃到什么?”小黄一脸笃定地看着我:“你等着,肯定是咖喱的海洋,而且没有肉。”
据说婚礼在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另一个城市举行,通过车子的颠簸程度可以判断我们已经离开昌迪加尔市区,车上有四个中国人,五个印度人,前面坐着司机,印度朋友阿本的爸爸妈妈,还有中国妞小萍;我,小黄,小凯和阿本,依树两兄弟一起挤在面包车后厢。阿本和依树都穿着深色礼服,阿本妈妈一身橘红色纱丽,他父亲则是全新深灰色西服。窗外沿途每隔十来分钟就能看见一处灯火通明,用彩色布匹围起的庭院。
阿本说那些都是办婚礼的,这个月很好,你们中国人过年,我们印度人结婚。
去年十月,小凯说新认识的印度朋友阿本邀请我们过年期间去他家作客。他住在旁遮普邦的省会城市昌迪加尔,那里是印度最现代化的城市,由法国设计师柯布西耶在1951年主持设计建造,“昌迪”的意思是力量之神,“加尔”是碉堡。这里识字率超过八成,我亲见市区的乞丐等候施舍时在读一本二手英文小说。第一次到印度,我最感兴趣的是可以参加一场当地人的婚礼。
新郎是阿本的邻居,28岁,家里为了娶亲刚刚重新装修过,大厅墙面涂成柠檬黄,进门处摆着天马腾空的小雕像,底座上写着四个中文字,“马上有钱”。我们在婚礼前过去拜访时新郎母亲,一位当地小学的数学老师,她最关心的就是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英文最好的小凯翻译说:“you will be rich in stantly”。
我偷偷问阿本,我们几个外国人跑去参加婚礼有没有问题?
阿本看着我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有什么问题?你们是外国客人,参加婚礼有什么问题?而且你们还带了礼物!
现在礼物都放在我双腿之间的黑色帆布包里,它们是一只琉璃如意,一副某省美协会员绘制的牡丹国画和一套据说价格不菲的青瓷茶具。天已经黑透,车窗外突然出现一排披着彩色花环的马匹,骆驼,牛,大象,身上画着彩色条纹,鼻子和耳朵上挂着花环。黑暗里到处都是人,车速太快,只能看见一个个穿着白色礼服的黑影。绑在树上用日光灯管拼成的箭头指向附近的婚礼现场,天上地下都在放烟火,放音乐,黑暗中突然现出一辆卡车,车厢已经拆掉了,几个打扮成印度神灵的演员在上面摆出舞蹈动作静止不动,像拍坏了的明信片……
车子嘎然停在这条街最大的一家堂院门口,下车下车,阿本说,可以吃东西了!
场地分为室内室外,面积超过八百平米,院子被一人高的围墙围起来,大门用钉了大量珠片的彩布包裹着,到处都是鲜花。院子里有数十台圆桌,靠墙一圈是各种小吃摊。左手边的舞台上有一群鸽子和四个穿传统服饰的舞者;右手边是DJ台和铺着塑料布的小舞池。侍应生扎头巾,穿黑色礼服,是临时请的当地人,满脸惶恐地看着我们几个老外。露天厨房有四个大锅,十几个厨师正忙活着。一个高大的锡克族警卫背着冲锋枪在舞台旁边巡视,摄制组有两台摄影机,两只大摇臂,还有一个西方面孔的硬照摄影师到处抓拍。
这么大的场面总共要多少钱?我问阿本。大概数字。
恩……一百万卢比吧。阿本说。十万,十万人民币。
婚礼不提供酒精饮品,代替品是各种苏打汽水和果汁,蔬菜汁,热奶茶。旁遮普邦超过四成居民是全素饮食,连鸡蛋牛奶都不吃,更别说肉。小吃是一系列炸物,蔬菜,土豆,春卷……侍应生先在我们面前铺一张餐巾纸,用镊子夹几块炸物放在纸上,淋两勺咖喱汁(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都有),插上牙签,好了,please sir。我们刚把食物吃掉,另一面餐巾纸立刻送上来,炸物,咖喱汁,牙签,please sir……
最后我们只好学阿本爸爸一样板着脸摇头:内内内(当地话“不”的意思)。
你说的没错,我悄悄对小黄说,果然没肉吃,果然是咖喱的海洋。
门口的喧哗压过DJ播放的音乐时就是新郎进场的时候。新郎一身白色礼服,胸前别着纸币,手里持镶满宝石的弯刀,身后仆人抬好银色屏风,身前是一队传统乐手,吹奏敲鼓,鼓点雨点般密集,特别有煽动力。年轻女性披着华丽的沙丽在最前面跳舞,队伍走得极慢,宾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们,跳舞的姑娘们也不急着走,尽情扭动,引出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和尖叫。
队伍用了十几分钟才走进院内,男女双方的长辈开始为对方献上花圈,念祝词,有人将鲜花花瓣撒去他们肩上,头顶。祝福结束后,鼓点和电子音乐同时乍起,更多宾客自觉加入到跳舞的行列中去。我看见阿本妈妈站在中间成了主角,又召唤阿本和小萍进去跳。跳舞的人群扩大到数十人,舞姿简单,男生食指拇指捏在一起举过头顶,女生摊开双手举在胸前做推送状,手势自由变化。一个打扮富贵的老人拿着一把纸币挤进人群中,一边跳一边把钱向空中抛撒。有的乐队成员扔下手中工作扑到地上抢钱,一些参加婚礼的亲戚孩子,还有不知哪里混进来的流浪儿也加入到抢钱的队伍中去——世界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是无数双戴着首饰手表热烈欢腾的手,下半部是一个个追逐钞票的模糊身影。
不知不觉,人群从地面来到舞台前,舞台上是婚礼核心部队,十几个近亲,撒钱的富贵阿叔是这个团体的中心人物。我一边拍照一边在心里惊叹:他到底带了多少现金来?现在所有的乐队成员都加入到抢夺纸币的队伍中去了,我突然发现有个刚才参加过祝福仪式的年长亲戚也在其中,正将捡到的钱都悄悄塞回撒钱者手里——难怪富贵阿叔手上的钱永远都扔不完!
他们这样跳舞,会跳多久?我问身边的依树。
舞蹈会一直跳下去,仪式结束后亲戚们可能会跳到第二天早上。依树说。
相比新郎进场的热闹欢腾,新娘就显得低调得多:一身传统的红色婚服,手腕上挂满金器,坐在一朵钢制的巨大莲花座椅由几个工人推着出来。新娘不跟人眼神接触,在各种相机手机的拍照声中保持微笑。她的目的地是有鸽子的那个舞台,上面的舞者是阉人 “海奇拉”,属于神的使者,平时社会地位极低,一旦有庆典活动会被请来代表神给予祝福——因为印度婚礼上新郎新娘不能有过于亲昵的动作,只能拥抱,牵手,连亲吻都不行,需要海奇拉通过舞蹈表现男欢女爱。
新郎新娘一起站在舞台上接受证婚人的祝福后,有人点起烟火,养鸽人把几只鸽子放在新郎新娘的肩上,不听话的鸽子飞起来,新郎比新娘显得更害怕,引起台下一片哄笑。
依树和小萍过来喊我,喂,喂,开饭啦!
我扭头一看,小舞池中央仍有十来位宾客在跳舞,其他人都陆续往大厅去了。
大厅中央的桌子上面放着自助餐厅常见的铁皮长锅,我端着盘子绕着大厅转了一圈,门口有摊子做各种甜品,每款都极甜,像直接用动物油混合了蔗糖,香肠造型的HOT GULABIJAMUN,或者8字造型的JALEBI……往里走是十几款咖喱素食,还有炒饭和炒面,味道一律偏咸。小黄已经开始吃了,盘子上放的居然是黄瓜和小西红柿,还有切成块的苹果,彩椒——到印度一周了,从来吃蔬菜都是做成泥糊糊。
你去看看吧,小黄指着那些铁皮长锅说,没有肉。
咖喱对印度人来说真的是食物标准配置,就象我们在印度到处找扬州炒饭一样,阿本在国内自己在出租屋里做饼和咖喱。问他周末出不出来玩,他说要在家里做饭呀。
做饭有什么重要?当时我笑他,现在我大概懂了,真的很重要——食物是治愈思乡病的药。
临走前我们带着礼物去室外舞台上跟新人道别,新郎看起来很为有外国人参加婚礼而骄傲,新娘仍是低头微笑不发一言。婚礼结束后第二天,我们在阿本家用电视播放自己拍摄的视频,新郎的妈妈过来串门看得出神,把一锅奶茶烧干了。
相比中产式婚礼,我本来希望参加的是来时路上看到的更原始地道的婚庆典礼——我想像中的场景更迷幻,热烈,宝莱坞电影一样,而实际经历却像国内婚礼,相同的是炫耀与传统并存,不同的是那长达十几分钟严肃的祝福,对神的需求,还有进来抢钱的流浪儿和背着枪的守卫。所有的一切既封闭又开放,一种矛盾的平衡。
离开印度的时候二月份还未结束,回程路上仍能看见无数准备中的婚庆场所。中途大家下车方便,我发现公路下面不远的地方,一处正在准备婚礼的院落门口有个流浪儿静静坐在土坡上等候。他是在等候婚礼开始好有机会混进去捡钱么?一张5卢比的纸币就够他一天的伙食费了。我站在公路上看着他,再看看身边,周围,一个女人牵着一头牛站在卡车后厢,我们的司机正对着汽车轮胎撒尿,一个男人推着坏掉的摩托车赶路,一辆飞驰而过的货柜上有人在车顶无声地跳着舞……印度人说,人类生活的世界其实只是主神梵天的一个梦,那么,这个充满婚礼的月份,这片彩色的梦,他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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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在2015年11月号《女报sea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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