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了王璞纪念外祖母和王路写老人家的两篇文章，突然想起了我的爷爷，不知道这个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的爷爷其实是外公，我们那民风淳朴，无重男轻女之说，妇女地位高，城南甚至有规矩是把女儿留在身边招上门女婿养老，把儿子嫁出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皆因女儿贴心。充满了社会先进性有没有，君不见老头儿老太太老了之后，带着他们去医院的，去超市的，逛公园的，大多数是女儿。不过我爸爸不是上门女婿，只不过我们家把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

我的爷爷是个顶厉害的老头儿，说他厉害不是脾气坏，而是，怎么说呢，反正挺厉害的。从我记事开始我爷爷就是个老头儿了不是？我跟我的表弟只差几个月，暑假到了就一起去爷爷奶奶家消夏。其实作为爷爷唯一的孙子，那是他货真价实的爷爷奶奶，只不过我从未有过一刻觉得出区别。我小时候是个挺狡诈的小孩，长的很可爱，在电视台当过童星主持人，主要是嘴巴能说会道，经常甩出一些童言无忌的言论让大家惊讶小孩子怎么能这么想这么说。而我弟弟像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一样，身手灵活矫健，但却言语不多。我是个小胖子，体育方面自然没有一项比得上他，但我坏主意多，总是出了主意两人一起去执行。每当东窗事发之际，爷爷就会揪着我的耳朵转上好几圈，真，的，很，疼。之前还会猛打，但我小时候一哭就容易吐，吐了之后得去医院，后来就不敢打我，专打我弟弟。我弟弟不知道因为我的坏主意挨了多少打，不过他做坏事儿时也挺乐呵，一点也不冤枉。

我猜我爷爷是个闲不住的老人，因为他养了好多的动物。他们住在城郊的一个平房里，退休之后才搬过去的，除了房子还有很大的菜地，而且房子侧边还有三四家租户，这么回想起来，他老了倒成了个地主。我奶奶没读过书，跟着爷爷工作调动到城里，辛苦养活一家儿女成人后总也闲不下来，老是琢磨着做点事儿，有时候就摘了菜拿去菜场卖。爷爷没事干就伺候菜地，或者拨弄他那些动物。我对他遛狗这事儿印象太深了，因为爷爷前后养了两只还是三只大狼狗！我一直怕狗，被狗咬过之后更怕了，而哥哥姐姐们碰到威风凛凛的狼狗也立马怂了，所以一直到后来，全家也只有爷爷一个人敢遛那几只狗。那几只狗也非常威武，每次从堂屋里过，我们立马跳到沙发上，因为他们太凶猛了，爷爷在后面拉着，狗在前面狂吠，声音响亮阵势逼人。这些狗都不是爷爷买的，都是流浪的狗跑到家门口，爷爷看着可怜，就留下来了。我已经不太记得奶奶养不养他们，只记得有一只，在奶奶去世时，几天不吃不喝，活活把自己饿死了。从此以后，爷爷也不养狗了。

除了狼狗爷爷也有过一只白色的哈巴狗，这个神气的老人养得哈巴狗都威武异常，从不知道卖萌为何物，可能跟狼狗在一起久了，处事也有狼狗之风，也是爷爷捡的。爷爷还养过好多鸽子，我总觉得养鸽子的老人分外寂寞，尤其是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见的，那些大城市里，不得不在楼顶跟鸽子们相处的孤独的老人。我爷爷不孤独，他不住楼房，有自己的菜地，真带劲儿！

爷爷奶奶儿女多，一大家子和和气气也热闹，所以大家在一起时，他们总是很高兴。而小时候的暑假，有时候只有我和弟弟，小朋友不愿意跟老人家玩，他们就呼朋唤友打麻将，我和弟弟就看电视或者在外面打闹，《圣斗士星矢》和《日月神剑》是我们的最爱，角色扮演一百万词都不会疲倦。奶奶最喜欢拉着我俩出去，别人就问是不是双胞胎，她就得意的说是！而爷爷喜欢在小姨刚发工资时带我们去她上班的商场让她给我们买吃的，小姨总说，一个月工资有一半花你俩身上了！这是学龄前的故事，家里有些老照片，可是却少有跟爷爷的合影。

上小学之后，逐渐开始有人说我太胖得减肥，爷爷总是生气的说，有什么好减的！胖点好！我看北京的孩子都是这么胖！而我小时学习不错，爷爷很得意，虽然没有表现出来过，直到四年级的有一天，他住了院，我和妈妈去看他，爷爷很高兴，跟临床的人说，我孙女，是实验小学的这个！说着翘起了大拇指。我才知道他大概是真的很高兴。每次暑假和过年他总问我考的怎么样，我小时候总是瞄着，大概也是父母的期待，要当特优生，什么是特优生？就是期末考试年级前三名！三好学生一个班二十几人，特优生可是一个年级400多人就那三位，更关键的，特优生还有50块奖学金！可是前三年我总是差那么一点，每次爷爷问我考的怎么样，我就说又没考好，实际上考的还是不错，尤其比我弟弟好，爷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摸摸我的头，有一次还给了我20块钱，说我考的很好。而四年级的那个寒假，我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可在去学校拿成绩单那一天，奶奶去世了。我不记得爷爷有没有问过我考的怎么样，我想我也不想说了。

我的奶奶是个有点狡猾又有点可爱的老人，晚上跟她睡觉讲野人嘎嘎的故事时，她会突然用脚趾夹我们一下，把我们吓得半死。她把刚摘下来的自己种的青花椒给我和弟弟吃，我们吃了满嘴麻跳麻跳的，她说这是跳跳糖。她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充满了生活的智慧。我奶奶做饭不好吃，还老是一个剩菜热一个星期，而姨妈和妈妈她们姐妹厨艺都很高超，属于自学成才。奶奶走的很急，全家人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打击很大。记得守灵的第二天早晨，我的五姨起床，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妈，我的毛巾呢？喊完才想起来妈妈已经不在了，大家哭成了一团。

我那时说小也不小，心里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我从小时哭了就吐的毛病之后，就很少哭，所以大概记得到记事以后现在为止人生中的每一次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过，却会哭不出来。而看见大家泣不成声，心里更是着急。回想起来，爷爷似乎没有哭，但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有多难过。

现在想起奶奶，是她去世两天前，爷爷感冒了在医院观察室输液，妈妈跟我去看了他们，然后送他们上公交。结果走出好远，妈妈听见奶奶在叫她，公交车还没开出去，她跑回去，奶奶却说并没有叫她。这些被他们后来当做奶奶突然辞世的征兆，我却总记得，在观察室输液时，我吊儿郎当的，用腿蹬了一下爷爷的床，被妈妈说了几句。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那时她分明很健康。

奶奶去世以后，爷爷一个人孤独的住着，那时他已经诊断出了癌症，但他是个顶厉害的老头儿不是吗？他跟他的癌症奋斗了整整九年。在这九年中，我未见过一次他有过屈服的表情，或者抱怨。在我这个小孩儿看来，他跟没有得癌症的爷爷，并没有区别。

家里人担心他不能照顾自己，给他找了一个小奶奶，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他们的关系，但是小奶奶是个善良的人，也是远亲，所以没什么可抱怨的。爷爷对待小奶奶，有时候还带有一丝老人家的温柔，不过那个时候，爷爷也已经是一个彻底的老人了。

真奇怪啊，从我小时候，到后面的十几年，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么老，却没有变得更老。来美国之后，我发现周围的很多人到了爷爷那个年龄还在工作，才意识到，也许他并没有那么老。他一直很为我骄傲，可能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过什么书。他从农村干基层工作做起，参加扫盲班才认识了字，带领乡民修水坝，搞生产，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并且爱说实话。这些故事我并不了解，后来长大了，才从别人的评价里得知，大家说起爷爷，也是会树一个大拇指。家里的儿女里，他对我爸爸感情特殊，总是说，小文说话有水平，小文是读书人。也许这是老爸当年入了他法眼的最大原因吧。实际上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经常被别人挤兑的说不出任何话，家里会说话的人太多了。只不过读了一点书，就受到他老人家的另眼相看。

我妈妈在全家一大堆儿女里排行在中间，很容易成为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那种孩子，然而爷爷很喜欢我妈，因为我妈能干又善良，其实其他的姨妈和姨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总是特别贴心。妈妈说当年快跟我爸结婚时，爷爷担心爸爸是那种报纸上说的，上大学时老家还有个老婆分到城里就把老婆甩了的人，就一个人搭着一条毛巾，坐着长途汽车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爸爸的老家，靠他在单位填的地址一直摸到村里他家门口，弄清楚，这人没说假话，才放心的把女儿嫁给了他。我爸很少对人物进行褒贬，说起爷爷来，却总是佩服不已，总是说，老爷子没读过书，靠自学，做人做事没的说。这些都是他们的回忆，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却一直是一个老人，我没见过他工作，我也没见过他跟亲戚之外的人怎么打交道，除了跟房客，有时候他们交不出房租，他觉得人家一家老小可怜，就让他们拖着。

奶奶去世以后我们暑假也不再去，后来我们的暑假也越来越短，学校似乎花去了我们主要的精力，回想那几年的爷爷，我已经不知道脑海中出现的，究竟是哪个阶段的他了。他一直有癌症，所以常常要去医院住院，所以记忆里的爷爷不是在老屋，就是在充满了奇异味道的医院住院部。我上大学时爸妈很希望我学医，但我因小时候对医院有太多不好的记忆，回绝了这个要求，可能是人生最后悔的决定之一。说起医院，就想起亮着惨白灯光的大厅，不管是老的住院部，还是新的住院大楼，到了晚上都是一种奇异的浅绿色的色彩。住院部里其实挺热闹，但是那种混着消毒水，病人，和老人的奇怪气息，此刻在我脑海里再次清晰起来。但去医院并不是不愉快的经历，虽然总是妈妈催着我才一块去，跟爷爷一块聊天却挺开心。

爷爷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不觉得我胖的人，但他嫌我话多。他不只一次的在家宴上总结性发言说“文武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多”，甚至最小的弟弟出生之后，他看着，很开心，笑着说，我瞅着很好，跟文武小时候有点像，像文武那么聪明就好，千万别像话那么多。甚至还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小孩，回来后摇着头跟家人说，这孩子怎么了，怎么比我们文武话还多！

在我上高中之后，爷爷已经进入跟癌症抗争的第八年了，那时我的学习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觉得自己也不会再令他骄傲了。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15岁少年自己赋予的哀伤和敏感，对于爷爷可能要离我而去，没有任何准备。而在我高二那年，爷爷的癌症出现了好几种并发症，他的时候到了。

我爷爷一直是个挺厉害的老头儿，我说过的吧。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老共产党员，他们那一辈人，靠自己的信仰，坚定而坚强的活了下来，他说他不信鬼神，这在老人家身上，实在是不多见。他还是个胆儿很大的老头儿，他说他可以一个人卷着被子在公墓过一夜，我相信他肯定是认真的，因为我从没听他说过大话。

而到了最后的时候，他身上柔软的一面越来越多的出来了。他不担心儿女，儿女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有些担心小奶奶的归宿，总是不停的嘱咐要负责他的养老。我记得有次我去探他，他实在不放心，拿了个小录音机，希望我把他的遗嘱录下来。而他时不时会见到一些去世多年的老亲戚和老战友，每次说起来就让大家一阵惶恐。癌症晚期病人被病痛折磨的实在痛苦，他的面色开始浮肿，神情不再轻松，我们看着心里也难受，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不再抢救也是一种解脱，他也说过这种话，可是到了真正最后的时候，他抓着妈妈的手说，你们不要放弃，不要停药，我还想活。再坚强的人，到了跟生命告别的时候，都开始留念。想到这里我就一阵难过。

死神的脚步是停不下来的，后来他就走了。这一次跟奶奶去世时不同，大家都有充分的准备，但哀伤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我的妈妈从此以后没有了父母的庇佑。在守灵期间，我非常难过，可是和奶奶的葬礼一样，我仍然哭不出来。我爷爷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我爷爷，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天我一个人跪在那里烧纸，想着我自己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奶奶八年前去世，爷爷这一走，我一个爷爷奶奶都没有了，就悲从中来。然后听见我表妹的奶奶说，她在爷爷去世之前跟他聊天，说老爷子这一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走了也安心。爷爷说，是的，可我就还想看窝窝考个好大学。那个奶奶很吃惊，说您说的是表弟吧？毕竟表弟是唯一的孙子。爷爷摇头说，是窝窝，想看窝窝考个好大学。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而在火葬场，我意识到自己从此真的没有爷爷，那种孤独和委屈，让我哭的失控了。一直从上午哭到下午，所有的表哥表姐都来劝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跟几天前截然不同，其实我也不明白。我的悲伤不能用我的眼泪说明。

每一个人来到世上，结局都是相同，对于老人的离去，我们总是能慢慢坦然接受。我对爷爷感情很深，也是四个老人里跟我相处时间最久的，乡下爷爷奶奶在我记事前就去世，奶奶也是我九岁时就不在了。而到了大学里，每当有同学谈起要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打电话买东西什么的，我总是有一丝羡慕，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考上爷爷觉得的好大学，想来，他一直这么以我为骄傲，应该是满意的，尽管我自己不满。而看见同学例行公事的执行任务给老人们偶尔打电话或者买营养品，我也很羡慕。我知道很多营养品的功能，可是丝毫没有购买的必要。

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这四位老人都没有老到真正苍老的地步就离开了人世，所以我没有与那种会散发苍老气息的人相处的经验。我并不能回想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跟我反复回想往事的情景，在我还没有成长到足够耐心去听他们的故事时，他们就离我而去，而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巨大的谜语，只能通过父辈的回忆来一一补齐。

回想已经十年过去，我爷爷这个老头儿，怎么样了呢？他有没有见到他那几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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