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如果你渴望醒来,我就是你的渴望。
… … ”
——里尔克
《时辰祈祷·修士生活》第十九篇
一
1564年,中国处于大明王朝明世宗朱厚熜治下。这一年,《牡丹亭》的作者刚满十五虚岁,整日在江西临川的家中刻苦攻读,“于古文词外,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籍、墨、兵、神经、怪牒诸书”(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此时一心求取功名的少年还不知道,三十多年后,他终将厌倦朝政、弃官回乡,开始书写真正通往永恒之路的篇章。
1564年,也正是这一年,在距离中国江西临川近一万多公里的地方,一户富裕人家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威廉·莎士比亚。与精通古文、熟读百家的汤显祖不同,莎士比亚仅在家乡接受了初级教育,就被迫离家,开始漂泊生活。
然而命运奥秘难测,不同的纺线竟然织出花纹相似的锦绸。官场失意、隐退青山绿水的“清远道人”酿成四梦,《还魂记》、《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其中以《还魂记》最为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而昔日饥寒交迫的剧场马厮更是留下三十多部戏剧,其中如《威尼斯商人》、《李尔王》、《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剧目,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地域疆界纵隔万里,家世背景何其悬殊?人类灵魂或许总有些熠熠生辉的鳞片,相互映衬,东西呼应。尤其是当肉身陷入无边黑暗、卑贱困顿时,灵魂中的启明,虽然微弱摇曳如风中之烛,却愈发温暖动人。
二
《李尔和考狄利娅在狱中》(Lear and Cordelia in Prison)是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才华横溢的版画家和雕刻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年)的早期作品。这是一幅画在纸面上的墨水水彩素描画(Ink and watercolour on paper),作于1779年。这幅作品尺寸不大,仅123x175mm,比正常A5规格的纸张还小一些。现存于英国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Tate Modern, London,United Kindom)。

1779年,年仅22岁的威廉·布莱克进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美术,《李尔和考狄利娅在狱中》作于同年。相比于布莱克晚期的艺术创作,这幅作品技巧尚显生涩,监狱背景简单平直,人物造型中规中矩,色彩简洁单一,笔触相对细腻;而且,这幅作品尚未展现出后期作品中那种饱满深刻的隐喻充盈画框的特征。然而,这幅简洁的素描画却是所有关于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的艺术画作中,我个人最欣赏的一幅。
关键不在于技巧,而在于敏睿的布莱克选取的场景和他独特的表现形式。才华横溢的布莱克,选取了整个戏剧悲剧性达到最高焦点的前一秒钟,李尔王和女儿考狄利娅被关押在监狱中等待未知命运的隐秘场景。在这个隐秘空间中,在这个隐秘时刻里,蕴涵在《李尔王》纸面背后、剑拔弩张的深层矛盾实现了昙花一现般的和解,两种迥然相异、相互冲撞的价值和言辞体系完成了不可能的熔合。在布莱克尔画作中定格的这一瞬间,李尔王和考狄利娅的心灵达到了整个剧目中唯一一次完全契合的状态,也就是说,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心灵秩序达到了完全的契合。那种人类灵魂深度时隐时现的启明,就在这里,如同炎炎夏日广阔森林中一只肆意飞舞的萤火虫,被布莱克轻巧地捉住、不动神色地粘滞在这方寸之间。
三
《李尔和考狄利娅在狱中》这幅版画依托的背景故事是莎士比亚最为著名的悲剧之一《李尔王》。《李尔王》作于1605年,属于莎翁晚期作品,气势雄浑悲怆。
故事起于君王年迈,政权更迭之际。自感时日无多的李尔王想要退位,“为了预防他日争执”(《李尔王》引文皆出自朱生豪先生译本,下略),他将国土均分为三部分,打算分封给三个女儿。在分封仪式上,李尔王命令每个女儿说出对他的爱戴,表示将以她们对他的爱戴程度为其分配国土。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竭尽全力赞美李尔王,获得封地;而小女儿考狄利娅却因“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真诚表述被李尔剥夺封地并驱逐。一无所有的考狄利娅遭到追求者勃艮第公爵的抛弃,却获得法国国王的赞赏,去了法国做了王后。
卸下王权的李尔先后在大女儿、二女儿领地遭受轻慢待遇,最终被赶出家门,在暴风雨中奔走号呼、肝肠寸断。小女儿考狄利娅在法国得知李尔的悲惨境遇后,立刻组织一支军队,掀动干戈,想替父亲主持正义。与此同时,高纳里尔和里根都爱上了为得到爵位而陷害自己哥哥和父亲的埃德蒙,相互龌龊纷争。战争过后,考狄利娅的军队惨败,她和李尔被俘获,身陷囹圄。埃德蒙发布密令将两人处以绞刑,随后不久与哥哥埃德加决斗,在决斗中丧生。高纳里尔和里根也因内部纷争先后死亡。他们的死亡丝毫没有阻碍残酷密令的执行,考狄利娅被缢死,李尔在凄惨阴郁的绝望中哀号,心碎而亡。
《李尔王》这部悲剧的行进,如同近两千多年前的维苏威火山喷发。它彻底地颠覆了坐在剧院舒适座椅上的观众们的本能期待,将绵绵无尽的黑暗悲苦不断喷射,灼热的焚心之苦将观众们心中暗藏的侥幸和期许一点一点遮蔽。正直的人衣不蔽体,唯有装疯卖傻勉强偷生;年迈的人心如刀绞,在无边旷野中哀号;善良的人命比纸薄,甚至连死亡都无法激起一丝水花。最糟糕最无法忍受的境况如同火山碎屑暴雨一般从天倾斜,没有人能逃避;悲哀如同灼热的岩浆将所有人蜷缩其中的砾石封堵,令他们无法呼吸。
然而,就在这绵绵无尽的悲哀之中,在这七零八落的卑鄙人性中,敏睿的布莱克心怀慈悲,从坍塌摇晃的废墟中构建出一寸安稳和希望。在这方寸之地,久经屈辱悔恨的李尔王趴在真正爱着自己的女儿膝头,酣然入梦。这颗苍老得颤颤巍巍的心,终于找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温暖慰籍;一把纵横疆场数年、无畏拼杀的老骨头,终于可以放下所有警惕戒备,安安稳稳地休息片刻。在这晦暝之所,真诚纯洁的考狄利娅看护着自己深爱的父亲,若有所思。她用言辞无法表达的心意,终于被对方获知和信赖;她的心灵终于不用在言辞的炭火中煎熬,终于能在理解和信任中安顿下来。
这个场景那么美,让人在观看它时,甚至不敢着力呼吸,只怕轻微的气流会搅扰这两枚安宁的灵魂。这个场景又是那么脆弱虚幻,让人在注视它时,心里仍忍不住默默流泪,因为这一丝温暖的橘黄,在莎翁纸面上,从未出现过。
《李尔王》第五幕第三场,一笔带过的战争结束,李尔和考狄利娅被俘。镜头切换,焦点集中在埃德蒙一干人等拼杀搏击上,等再回到李尔和考狄利娅这里,考狄利娅已被缢死,老父亲抱着女儿尸体悲恸嚎哭,肝肠寸断。有什么,比一个真诚纯洁的灵魂无辜受死更悲哀呢?那就是,一个真诚纯洁的灵魂,甚至死亡都悄无声息,荡不起一丝水花。在这里,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却同时又无限卑微渺小的悲剧性,达到了最深的焦点。
四
为什么?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呢?被迫面对最糟糕的事物而无法扭转头回避的观众们,一定会有这样的疑问。引发这绵绵无尽的悲哀的起因是什么?
回到《李尔王》开篇,纷争起于李尔王卸下王权,分封土地的时刻。李尔王将国土划分为三部分,公平均等得甚至让耿直忠心的廷臣肯特都觉得奇怪;他显然有意愿将国家世务下放到三个女儿及其夫婿肩上,清静养老。但是李尔王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命令三个女儿用言辞表述她们对他的爱呢?他难道不明白人的言辞和意愿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沟壑吗?他似乎严肃地认为,言辞和行动之间是严格契合、毫厘不爽的。在李尔王的价值体系中,这种公开的言辞明示,意义重大。在神的目光注视下,在众人在场的见证下,个人的言辞通过公开宣告的方式,从轻薄而易于弥散的简单言辞演化为一种跟意愿和行为严格契合的“誓言”,它不仅代表当下在场的意愿,更重要的是,它也对将来的意愿和行为具有至高无上的约束力。换句话说,在李尔王的意境中,他想要自己的女儿们通过公开言辞的方式,确定她们对他不变的爱,确定她们将来所有对他的行为都以对他的爱为原则。年迈的李尔王不是不清楚,人的情感总是在不断变化的,用理性的仪式做钉子也很难将其钉牢,恰恰相反,步入暮年的老父亲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他为什么明知不可能、而偏要为之呢?正是因为他内心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王者纵横一生,疆场拼杀,刀剑血光已见得太多;临到暮年,垂垂老矣,将要把印证自己核心价值和保障自己尊严安全的政治资源拱手送人,他怎么能不担心交卸了一切政治资源的自己,会不会随之也丧失爱和尊重,权威和尊严?正是为了以骄傲的方式保证他日后的地位,李尔王才会如此看重三位女儿口中的言辞;在他眼中,这些言辞并不仅仅是话语而已。
然而酿造悲剧的潜流在于,李尔王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完全不接受他的价值体系,更可怕的是,她们甚至利用了这种价值体系中的漏洞,用毫无意义的谎言解构了李尔王苦心经营的仪式。如果没有信念支撑,口头协议不过是空头支票,契约合同不过是几张碎纸而已。李尔王没有意识到,如果宣誓的一方对于宣誓仪式所带来的约束力完全不认可,将所有一切用现实的政治实力计算时,言辞必将沦为毫无意义的话语。
大女儿高纳里尔说到,“父亲,我对您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无能为力,辩才失去效用;我爱您是不可以数量计算的”。如果“不是言语所能表达”,那么又为何要有这番言辞?实际上,这暗含的蕴意是,如果有这番言辞,那是因为它的意义并不在于“爱”,而是指向别处。高纳里尔自相矛盾的话语实际上已经暗示着她的真正目的,此处“言辞”仅仅是获得政治资源的一个工具而已。
同样,二女儿里根说到,“......我厌弃一切凡是敏锐的知觉所能感受到的快乐,只有爱您才是我无上的幸福”。如果“只有爱您才是无上幸福”,那里根又为什么要嫁人呢?如果厌弃一切知觉所能感受的快乐,那诉说这番言辞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李尔王的体系里面,言辞因为其对过去、现在、将来的约束力而要求拥有极高的精确性,它需要和当下的意愿严格对应,并藉此规范将来的意愿和行为。但是,在大女儿和二女儿的话语中,这种精确性从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她们只不过使用精心修饰过的话语冒充李尔王所期许的“言辞”,借以获取政治资源,她们根本就不接受话语的约束性:对于她们来说,话语如同潺潺流水上的阳光,飘忽闪烁,转瞬即逝。由此可见,李尔王托付在大女儿和二女儿身上的寄望,是注定要落空的。
如果说李尔王和大女儿、二女儿的价值冲突点燃的是悲愤的怒火的话,那么他和小女儿之间的价值冲突撩起的则是绵绵无尽的悲哀。小女儿考狄利娅也不接受李尔王的“言辞仪式”,但她却跟深陷现实政治污泥中的两位姐姐不同,她是基于对“爱”不证自明的神圣性而抵抗李尔王的宣誓仪式。在考狄利娅的语境中,“爱”是不需要也不可能通过言辞明示的。听完大姐的矛盾话语,考狄利娅说,“...应该怎么办好呢?默默地爱着吧”。聪慧的她一语点破大姐的问题,话语和行动分崩离析;她认为,“默默地爱着吧”,因为爱不可能通过言辞表达,只有行动才能印证。听完二姐的虚假话语,考狄利娅说,“那么,考狄利娅,你只好自安于贫穷了!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她听出了二姐的真实意图,此处言语不过是为了获取财富,因此她更加坚定,“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仍然是通过行为,并且仅仅是行为本身,印证爱。
因为考狄利娅坚持认为爱的不可言说性,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的抵抗李尔王的命令:
李尔王:... 你有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两个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考狄利娅:父亲,我没有话说。
李尔:没有?
考狄利娅:没有。
李尔: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
考狄利娅: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在三番两次地强迫之下,考狄利娅才字斟句酌地说出她认为毫无半分虚假的言辞,“我爱你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非常清楚,这些言辞并不及她心中的爱万分之一,但是她宁愿以平白残缺代替虚假。这里被逼出来的“言辞”,充其量只是一种惨白僵死的表述,在考狄利娅心里,它跟心中的爱没有任何关系。在考狄利娅的情境中,“言辞”对于诸如“爱”这种具有神圣性的情感是苍白无力的,它既不能描述爱的广博深刻,更不可能约束爱的伸展。由此可见,李尔王对她的误解和暴怒,也是注定不可避免的。
一边是希望在在公开场合得到言辞安抚和确认的老父亲,将政治资源压在“言辞明示”仪式上的老君王,而另一边是否认这种言辞仪式的女儿们,有的利用“言辞”本身的漏洞别有所图,有的坚信“不证自明”退守避让。悲剧的根源深植于此。
五
布莱克的纸上素描画《李尔和考狄利娅在狱中》之所以感人至深、动人心魄,正是在于他冻滞地这一瞬间,李尔和考狄利娅的悲剧根源暂时性地和解了。这时,考狄利娅通过行为最大程度地印证了她心中无法言说的爱,而老父亲李尔也通过这种印证获知和信任了她的爱。在这一瞬间,两枚置于不同秩序中的灵魂终于在一片晦暝中契合了。
尽管画框外的观者,如同画框内的主人公们一样清楚,这种契合是多么得来不易,又有多么短暂和脆弱!考狄利娅牺牲了举国兵力,她自己在这一瞬间之后也将迎来凄惨阴暗的死亡,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掀起的无谓死亡;李尔王经历了人生中最厚重的屈辱悲愤,他自己在这一瞬间之后也将迎来心魄俱碎的时刻。然而也正是这种得来不易的艰难、难以维系的脆弱,使得这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橘黄暖光,显出一瞥无边的恒久,一味至上的温暖。
时光中的一切宏大琐碎,印证着人的脆弱性。这种脆弱既来源于内在,又来源于外在。我们不仅在和一切黑暗的、卑劣的、龌蹉的、邪恶的斗争,血流成河,更多的情境下,我们往往也是在和一些非凡的、高尚的、坚韧的、不朽的撞击,火星四溅。
人类的悲剧深植于此。
然而在某些晦暝时刻,无法喘息的窒息中,偶然的,一烛熠熠生辉的光晕会出现。它转瞬即逝。它得之不易,难以维系。它映照着人类灵魂的脆弱和柔软,如同波涛汹涌的黑海深处映射的一点星光。有它的守护,那些肉身陷入困顿卑贱、而精神仍在晦冥中顽强伸展的人们,就总能有沛然酣睡的瞬间。
2015 summer in Bost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