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雷死了。
是奶奶在屋外说起这件事的。家人听到消息,都欢呼起来。那时候,我还在被窝里。我把头埋在枕头,因身上发冷,就用被子把全身裹住。我想了想,只觉得死终究还是来到了张雷的身上。死与张雷,一定互相等待了彼此很久。
二
临近春节,我从北京回到白马镇。
白马镇位于湘西州,依沅江而建。沅江水清见底,蜿蜒入洞庭湖。右侧为高山峭壁,风景绝美,左侧为连绵的丘陵。镇中心建在白马桥往东,沿着沅江,那里住着稍微富裕些的人家,房子都还是吊脚楼。而普通农民们,就聚居在丘陵地带。
我就是在丘陵地带一个坟墓前看到死前几天的张雷的。那时是午后,我正一个人散步。本来清爽的天空突然来了一阵雨,细微的雨滴洒在树枝和杂草上。我走着走着,却不小心来到了一处坟地。心里有些害怕,准备退步而返时,却看见一个人正跪在坟前的土上,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我往前走几步,蹲下来,支起耳朵听,却仍是不能听清。不一会儿,那个跪着的人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屏住呼吸,透过身前树的间隙认真观察他的背影,却也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哭了一会儿,就瘫坐在坟前。我看得累了,起身悄悄地离开了丘陵地带。细雨仍旧下着,我有些冷,跑着回到了家里。
坐在火炉前时问奶奶,那个坟墓是谁的,那个跪在坟前哭泣的人又是谁。奶奶告诉我说那一定是张家的人,坟墓是张二爷的,而那个在坟前哭泣的人,就是张雷。他是张二爷的三儿子。
原来是张雷,我心里叹道。
三
张雷是白马镇臭名昭著的人物。
张雷小时候得了癫痫病。每每一发病,便全身抽搐,不省人事。他的父亲一直宠着他,百般溺爱,母亲却因这病,对他有些嫌弃的意思。
小学时,张雷是学生中的混世魔王,因为个子比其它同学都要大些,就到处欺负同学。老师们也都管不了他,只能任凭他到处捣乱。就这样读到了小学五年级,老师同学们都厌弃着张雷,而他自己对于读书这类事也是毫无兴趣,于是便离开了学校。
之后,张雷就开始了整日的游荡生活了。他脾气暴躁,又加之患癫痫病,乡亲们都躲着他,可张雷却误以为大家都怕他或是厌他,就更加地得寸进尺。就这样,张雷打了好几架,惹出了不少是非。有些乡亲忍不下这口气,就想要教训张雷,但终被劝住了。乡亲们都有忌惮。
乡亲们忌惮的不只是张雷一人,还有整个张姓。在白马镇,张姓与李姓是其中的两大姓。张姓人多、都有匪气,无事时看着一盘散沙,一遇事就团结无比。李姓呢,各自为生,在内部因田地、商店生意等争斗个不休。其余的如裴姓、康姓、屈姓都为小姓,只是散居着几户人家。
张雷闹事,其它人想去教训,可是张家人放出了狠话‘谁打了张雷谁自己负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还有张雷患癫痫,如打了他出了人命,负责的可就是人命。于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只得尽量躲着他。
张雷活得无趣,没人可惹了,就把目标对准了家族内部。他任何农活都不做,今天去串二哥的门,明日串三叔的门,去了就守在电视前,到吃饭时间,也不等别人叫唤,自己就去橱柜里找来碗筷,囫囵吞枣地吃完。吃完后又开些下流的玩笑,自己一个人笑个不停。小孩他也惹,惹来惹去把小孩弄哭了,自己就溜之大吉。
渐而渐之,张家人也都厌了他,唯有他的父亲仍旧那么宠爱他。他的父亲还到处去物色好的女孩,想要为已经二十多岁的张雷娶妻,可是女方家里一听说是张雷,都婉言拒绝了。
张雷就这样生活到了二十九岁,那一年,他的父亲死了。他父亲的死在白马镇也是一件奇异的事。那时,张雷的大哥还住在楼下,母亲已经与父亲分房睡。那个夜晚,张雷的大哥听到二楼父亲的房间一声响,响完之后又悄无声息。当时没在意,第二天早上去父亲房间时,发现父亲躺倒在地上,人已经死了。
张雷的父亲死后不久,张雷的大哥大嫂带着母亲搬去了在沅江边新修好不久的房子居住。从此,那个大大的二层楼的房子里就只留下了张雷一个人。
四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张雷也已经三十一岁了。
那时,白马镇在政府的资助下,通了柏油路。临沅水而修的部分吊脚楼也被拆掉,重新修了小洋房。生活在丘陵地带的乡亲们,家家门前也都渐渐通了公路。县政府又决定扶持白马镇的烟叶发展,于是,乡亲们又都种起了烟叶。
种烟叶的一大难题就是烟叶的托运,于是,县里又来了工程队,要把公路通向那些面积比较大的丘陵上的地里。工程队的人就住在白马镇的一位乡亲家里。
在工程队,有一位负责做饭的妇女,大家都叫她‘阿柔’。她三十岁不到,身形妖娆,穿着上带着大城市的时尚与性感,言语也总有些撩人。听说她是工程队队长的情人。
有一天,阿柔正在房屋东头的水龙头下洗菜,张雷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张雷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就往屋后的山上跑。阿柔一下急了,就咬张雷,张雷生气,就把妇女按到在地,剥她的衣服。阿柔大声地叫唤,张雷就一手要去按她的嘴,另一手去脱自己的裤子。裤子脱完,露出硕大的下体,就腾出手来,剥阿柔的内裤。就在这时,工程队队长带着四个人提前回来了,见到这种情景,立马冲上来将张雷一阵痛打。
当天夜晚,张家来了近三十人,手里拎着火枪、锄头、镰刀等,将工程队的人团团围住。工程队队长站出来道歉,被张雷大哥一脚踢翻在地。阿柔也哭着出来了,张家人要她跪着道歉,她被逼无奈,也只得道了歉。接着,工程队另外的人,也都一一道了歉。最后,工程队队长又承诺赔偿五万元钱,张家人这才善罢甘休。
第二天,工程队就离开了白马镇。不久后,政府来了人,张家人依旧强势,政府的人也无奈,只得用‘教育’的口吻说了一大堆道理和政策,然后也就离开了白马镇。
张雷的伤好后,他的大哥又从得到的五万元赔偿金里面给他分了一万元。于是,张雷就又常常去牌场炸金花。不到半个月,一万元输得一分不剩,还欠了一千多的债。可是赌瘾还在,就看别人赌。他在旁边又不安分,好给人瞎指导,别人不听他的意见,输了牌,埋怨他在旁边误事,他生了气,便拎起那人一顿暴打。
有了工程队的教训,乡亲们即使被打,也只得忍气吞声。渐渐地,乡亲们看到张雷的身影出现,都立马散开,或是紧紧把门关上,等他的身影远去后,又才把门打开。而那些丈夫在外打工的家庭,妻子一个人待在家中都紧闭着屋门,到外面去都是成群结队。
张雷也觉出无聊,就不再总是出来了。他一个人住在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一栋已经快要倒塌的二层的房子里。有人说他开始酗酒,因为总是看到他去商店里买酒。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摇摇晃晃。有时谁家的野狗跟了他一段,对他狂叫几声,又离开了他。有时他喝醉了,躺倒在路边的草地里,一睡就是整晚。
后来,又有人在他父亲的坟前看到他。他一个人在坟前胡言乱语,有时又突然大哭起来,就疯了一般地刨坟前的土,刨得累了,就瘫坐在坟前。
于是,就有乡亲说张雷一定疯了。但也有人说他并不是真疯,他只是装疯卖傻。但一个大家茶余饭后总说起的事实是:张雷嘴里总是胡乱地自言自语,说一些奇怪的话。有人说那是死亡前的征兆。许多孤零零的老头都是那样死去的。
五
我在张雷父亲的坟前看到张雷哭之后的一个星期,张雷就死了。那时刚是正月初三。处处还在拜年,鞭炮声轰隆隆地响着。张雷的死一下子传开来,鞭炮炸得更多更响,人们的欢笑声也更大了,整个白马镇热闹非凡。
三天的葬礼后,张家人将张雷葬在了他父亲的坟边。但至于张雷具体是如何死亡的,却众说不一。有人说他是自己上吊自杀的,有人说他是由于喝酒过多血管爆裂而亡,但也有人说他因疯癫,神志不清就那样死掉了。
张雷的葬礼举行时,除了张家人,再没有一个外人到席。那天,我站在山里高高的石块上,看着他的棺材从张家湾的屋中抬出来。抬棺材一共八个人,一遇到小坡,他们便‘嘿哟、嘿哟’的一起大喊一声。我看着他的棺材被放进前几天挖好的土坑里,又填土掩埋。那些送葬的人哭了一小会儿,一起离开,留下了张雷的小小的坟堆。
张雷与他父亲的坟堆并排而立。他的坟堆上光秃秃的,而他父亲的坟堆上长满了杂草杂树。风一吹过,那些树来回摆动,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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