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在外面等他。
他可以看到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黑发在门边一晃而过,好像以为动作快一点,就不会有人看到。跟她从前来找他的时候一样。其实,除了他,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她好像从来不明白这点。
他正在吃早点,这时就忙忙扒饭。他老婆叫他吃慢点,说她鱼还没煎呢。这阵子他的早点可讲究,大半四菜一汤,有鱼有肉的。他老婆拿他像喂猪一样。他回说没关系,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边说着话,眼瞟向门口,就看到她的影子又在窗口上晃了晃。
他是一个月前结的婚。去年他突然摔断了腿,打了半年石膏,一直住在医院里。倒不是伤势严重,是因为他单身一个人,要是在家里头养病,恐怕连买个菜都成问题,别提吃饭了。住在医院里,吃喝拉撒全有人照应,怕是把人养懒怠了。他那时候就动了念,要讨个老婆。
他回大陆老家找对象,觉得大陆女人应该要老实些。他开的条件是四十左右,勤快,肯做事。长相无所谓,土一点都没关系,只要人忠厚老实,本份就行。另外是身体要好,要有个万一,至少她可以照顾他到末了。他也这把年纪了,不能不为自己想想后路。他也不要她生孩子。传宗接代这事他早就不想了。年轻的时候不生,现在要孩子不是笑话吗?
他娶老婆不是为了谈感情,是为自己找老伴。
回大陆之前,他就跟亲戚说了是专诚来找个对象。结果到了老家,并没见着什么人。他弟媳妇把他拉到一边讲话,原来女方在自己家里等人送路费。就穷到这样。他给了钱,弟媳妇打发他姪子去接她。坐了两天火车,才把人接来。见面的时候,她一脸灰,看上去比他还老,身上衣裳摀出了酸菜干的气味。
初见面的印象糟得很。不过于他没影响,他原本也就没想找个条件怎么样的。他只是想有个人照顾自己,不是要代替她。倒是姿色不怎么的,他反倒觉得心安些。
回老家她不知怎么的居然也跟了去。他一直以为隔了海她是不可能过去的。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回大陆找老婆的原因。他不大想让她知道。当然什么也瞒不住她,可是他还是觉得,能拖则拖。
头几天她不在,他知道。可最后那天她出现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她整个晚上守在窗外,人影映在窗上黑忽忽的一大截。他知道她的意思。他故意翻身睡,存心不要看她。可是她就开始在外头扣窗,整晚上玻璃上彷彿有猫爪在抓扒,那声音直刮到脑门里去,让人浑身发酥发软,难过得坐立不安。
后来他只好起床,出去同她说话。
他还是娶了这女人,带回台湾来。养了这一阵子,也不知是台湾的水质好还是怎么的,总之他老婆渐渐好看起来。人胖了,也白了。他挑的没错,这女人本份,心眼单纯,伺候得他无微不至。活了几十年,是最近他才开始觉得自己像像样样在过日子。
临出门,他老婆递了保温壶给他。那是特为他预备的菊花茶,清火明目,他老婆替他用保温壶冰镇着。又问他中午想吃点啥,她去市场买了做给他吃。他老婆那带点侉腔的乡音听起来让他浑身舒坦。他现在说话也喜欢带点乡音。收了工呆在家里的时候,他跟老婆一起看中央台。这些过去他不大要搭理的东西,现在全喜欢上了。他想他是老了。这事好像只有她看不出来。
他想:就是今天,今天他一定要跟她讲清楚。
老婆送他出门。他看到她躲到巷口去,小碎花裙边一闪。
他很想告诉她,看不到的,他老婆看不到的。其实是除了他,谁也看不到她。他想:今天,就是今天,他一定要告诉她这件事。
他一开车门,她就闪进来,坐到前座上。他出租车开了二十年,前座一直都留给她。客人超过三个他就不载。前车门永远关死的。
她坐在前座上,嘟着嘴,手指头绕了长发缠呀缠的。这几十年来,她一点也没变,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她埋怨:「你都不出来,害我一直在等你。」他笑笑:「我不是出来了吗。」
她问:「你跟她说什么?」指他老婆。她说:「我最讨厌你跟她讲话。」她在吃醋。她这小性子几十年来也是一模一样。他好脾气的回答:「她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她说,有些哀怨的:「那你中午要回家了,不陪我了?」他发动车子,慢条斯理的:「我总要吃饭哪。」
车子开始驶动,她立刻凑到挡风玻璃上向外看着。她对坐车的兴趣从来没降低过,每次坐都象是第一回。头探到车窗外,手向外伸着,让风吹着发,她快活得不得了。他并不阻止她,反正也不会出任何事。
她在他面前,这样活生生的,黝黑的发丝泛着光。脸孔让阳光晒得粉扑扑的,似乎有汗沁出来。还有她的小碎花洋装,虽然是四十年前的式样,可是衣裳上彷彿还带着肥皂香。小碎花的线条清清楚楚,有明有暗。完全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幻影。
他喊她:「幸子。」
幸子掉头看他,一手压着被风扬起的发丝,一脸的幸福洋溢。看他没继续说,不耐烦的又回过脸去。
她一直没变,不论是脾气、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九岁。他有时好奇,幸子眼中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老了没有?她身边有一种氛围,似乎周围的空气都是四十年前的。也许幸子看到的他就跟从前一样,也才二十六岁。一直二十六岁。
他避开了一个招车的客人。幸子叫起来,手伸出去捞着空气:「嗳嗳,有人叫车呢。」他说:「我知道。」他往僻静一点的路开。决定这早上不揽客人了。他一定得跟她把话说清楚。
他得告诉她,她早就应该走了。
四十年前,他开了车带幸子出去玩,回程出了车祸。玩了一整天,两个人都累了,幸子在前座上昏睡,而他在半睡半醒中靠本能驾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刚从一个小盹中醒来,只看到眼前一片绿,看不见道路,车子腾空飞着。终于着地的时候,他昏死过去。
他撞断了四根肋骨。在医院里醒来。没有人告诉他幸子的情形。他也不问,他以为她没事。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她每天都来看他。扣着他病床旁的窗玻璃,小小的,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出了院之后,他才知道她在睡梦里折断了脖颈,尚未醒来,便已死去。很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在知道她是个鬼魂之前,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则是舍不得她离开。这事他从不说破,而她好像也完全不知晓。她活在奇怪的时空中,永远十九岁,从来不想未来。她既不是活着,似乎也不曾死去。
他不说破的话,这件事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但是等他死的时候,幸子要到那里去?她是个为他存在的鬼,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她。
他忽然了解:是他在囚禁着她,是他不让她走,是他把她封闭在这个时空里的。他唤:「幸子。」
幸子返过头来,看着他的神情让他了解她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话。她脸上有种奇怪的迷离,彷彿大梦初醒。整个身形突然在阳光里发白,变淡,褪色一般,逐渐隐去。
前座空了。
(87·7·27)
后记
我有许多题材都是坐出租车得来的,这篇也是。一个人要是多少有点胡思乱想的习惯,那么没有比坐出租车的想象空间更大了。
那次我上车的时候,前座已经坐了个女人。这女人模样很朴实,头发乱蓬蓬的,跟运匠先生有种奇妙的匹配感觉。我要去的地方很远,而又逢上了塞车,我们三个人在车上共度了一个多小时。经过许多红绿灯,每个灯都要等。我开始觉得静止等待的时间比车子滑动的时候更长了。而在漫长的,几乎完全停顿的时间里,这个运匠完全不考虑跟我搭讪或聊天,他和那女人都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他们两人也不彼此搭话或聊天。
我后来开始乱想,猜测这女人到底是什么身分。因为她完全没有要到某处去的意思,她非常安定的坐着,好像准备在车上坐一辈子。我假想她是他的情人,因为男方有妻子,又必须开车赚钱,所以他的情人就陪他开车。我假想这女人每天早上等在路边,等男人把车子开过来,就上车,陪他一整天。等他收工的时候,到路边再把她放下。每天每天,他们只在车上见面,永远不会进入任何屋子里。这是个「屋外的女人」。我觉得这很浪漫。
而之后,因为要更浪漫,它就成了个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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