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清月的,他极力想否认自己对清月有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他试着将清月和别的女同学同样视之,可是越这么想越是徒劳,最后简直不管干什么眼里都有清月的影子了。那时尚没有这么开放,耿生并不知道他陷入了美好的少年恋情中,所以才会惆怅,才会感慨,才会欢乐,才会激动。
“清月只是我的妹妹罢了,哥哥对妹妹就是这样的”。更是总是这样想着。
而清月呢,还是像以前一样,虽然见到了耿生也害害羞羞地叫他耿哥哥,虽然也做了五年的同学,虽然也是隔了一条河,平时也经常见到,可是清月怎么都是那样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和任何人都关系融洽,却又不是那么好。耿生承认自己被这样的清月唬住了,让他觉得不敢侵犯,就是和清月说话也是侵犯。
这时的耿生必是想到这些令人惆怅的少年心事了罢。他回想起小学时的日子,总感觉囫囵吞枣般地过了,回想起来,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这么过了,而那时的清月的影子也模模糊糊的,总也看不清楚。
他们什么时候被老师发现的他也不知道了,反正就被历史老师一只手揪一只耳朵拉上了讲台,那时老师是可以用板子打学生的,他和明新都挨了板子,打板子的时候耿生的眼睛却又看到了清月,清月低着头,没去看他,这让耿生越发受挫。手被打得红红的,老师插着腰问他们说:“以后还敢不敢逃课啊?”
明新早认了错,逃了下去。耿生却憋了一口气,什么话都不说,又挨了几个板子才被允许回去。耿生一节课都安静了,哎,少年心事,如云如风,不着痕迹。
清月的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一如既往地受老师的器重,还是一如既往地是人们口中的好孩子。可是耿生呢,除了调皮外就是更捣蛋了。不过耿生也渐渐挑起了家里的一些担子,在乡下初中生就算半个大人了,除了放牛,更多的活需要耿生去做,比如挑粪啊,插秧啊,播种啊,耿生也做得很好。爸爸给他说他读书不行,就让他哥哥读罢。他也觉得自然,他安心当了爸爸的好帮手,未想过别的事情,长大了后就和爸爸一起侍弄田土,在雪野亦可云淡天清地过此一生,可是清月大概要走吧,她是要离开雪野的。
初中课程越发多,越发难,耿生更是不得其领,每日去上课亦不过混时日而已,待到个头再长大一点,便可去挑盐,犁土,修桥,筑路去了,都是谋生的本事,所以耿生并不迷惶。清月上课很早,天朦胧亮她便去了,一个人在雾气缭绕的早晨走着,这时她是不用再从耿生家屋前过了,只在河的左岸走着,待到前面的一个桥,便走到右岸去,如果耿生要和清月相逢的话需得在这里等着。耿生也总能在这里等到清月,因为那段时间雪野盛传了许多恐怖传言,其中之一就是大脚板,说是有人在早晨见过一个极大的脚印,然后又看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吓得人不行,清月自然是害怕的,可是她也没什么朋友可一起走,自己又不想去迟到,所以只能担惊受怕地去上学。那次她在淡薄的雾气里看到耿生时,那种感觉是她一生无法忘却的,一个扑通跳着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这种感觉她在别人身上再也没体会过。
耿生在桥边站了一会,见到了清月后问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地走着,清月亦觉得这样很好,从来没觉得没什么不适宜。
下午回来时,耿生都是和一大帮男孩一起走的,清月也和一群小姐妹走,清月远远地看到耿生和他们边打闹边走,就笑得很开心,不过这笑有点傻,常是一个人就兀自笑了,旁人问她为什么笑,她也抿嘴不说。
耿生那段时间晚上都去捉鳝鱼,拿了一把夹子,在田埂上溜达着,那时正是鳝鱼正肥的日子,一入夜,田埂上都是打着手电筒捉鳝鱼的人,在蜿蜒的天更帅闪耀着,一点一点的,再惊飞一片萤火虫,那景色别提多美了,萤火虫那个多呀,一飞起来就是绿莹莹地一大片,整个田野都像是倒映的星空了。
耿生总爱过了河去清月家前面的田里找,这时他都能听到人们的谈话声,他是极想在人声中听出清月的,可是从未如愿过,倒是听到过映月的声音。
不过有一次他遇到了清月,清月的哥哥出来捉鳝鱼,清月也跟着出来了,帮她哥哥拿着手电,于是在田埂上相遇了。
清月惊讶地说:“耿哥哥,你一个人也敢出来?”
耿生点了点头,很是自豪,也很窘迫。
“你不怕有蛇么?”
“我有夹子呢,就是蛇来了,我一夹准能把蛇头夹下来。”
清月那晚很活泼,大概是夜晚出来捉鳝鱼很新鲜罢,或是跟着她的哥哥。于是还和耿生说了好些话,翻看了耿生捉到的鳝鱼。清月的哥哥是放假回来玩,可是耿生的哥哥没有,清月的哥哥对耿生就如自己的弟弟一样,他笑着给耿生说:“你哥给你找大嫂了,所以这次放假才没回来。”
耿生窘迫得脸红,但又坐了一会才走,其间他和清月去捉了一瓶萤火虫,清月哥哥觉得自己大人了还和小孩一起玩不体面,便在一旁看着东西让他们玩。那晚的萤火虫真多啊,耿生从未见过这么多,他们捉来的萤火虫是放在盐水瓶里的,萤火虫就在瓶子里乱飞,整个瓶子就像是一个绿色的光源。耿生觉得清月那晚是那么地亲近,这是从未有过的。耿生走时将萤火虫全给了清月。
后来才知道清月又将这些萤火虫全放了,因为萤火虫很容易死。
耿生亦不知怎么就和清月亲近了起来,这是相当莫名其妙的,我也不知道,所以也写不出来,反正就是亲近了,大概是年纪大了一些,不如小孩那么懵懂了,两个人从小就一起玩到大,虽然话少,可是感情积淀是在的,大了后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这也是能理解的。亲近之事,切怕用力过猛,莫名其妙就亲近的反而能长久,更深厚。
学校并没有足球场,于是学校决定把操场旁边那块坡地挖成足球场,于是全学校的动员大会即开始了,于是第二天学生都从家里拿来了锄头洋铲,每天每个班都要挖一个小时的土,就像是路遥在小说里那样,男的女的都在挖。这或许对于现在的学生而言太过于匪夷所思,可是那时的确是这样的,学校的建设大都有学生完成的。
耿生最喜欢这个时候,因为这时他的一身力气才有了用处,这时他才可以对清月表明自己亦是了不得的,除了读书不行外,别的可是都样样能干。所以在干活的时候格外卖力,老师这时都夸他了。清月气力小,只用洋铲给男生们装些土,可是一会儿后也累得不行。
耿生最后给她说:“你去休息吧,你的那份活我给你做了。”
清月半信半疑地问:“这样也行吗?”
耿生说:“我说行就行。”说着就把清月推了出去,然后就更加卖力地干活,这么多学生只有耿生干得最欢乐的。
清月就在一边看着,这时她蓦然升起一股愁云,她爸爸妈妈说过,她初中念完就不让她念书了,这可怎么办啊?自己除了读书还真是百无一用了,可是她又从来未想过给爸爸妈妈说要继续读书,那时她是没这个意识的,因为雪野的女孩都是读到初中就自动不读的,读书的机会都让给哥哥弟弟,这几乎成为了一个定规,所以雪野读过高中的,读了大学的全是男孩子,直到十多年后这个局面才被打破。所以这不能不说是那个年代女性的悲哀,她们的命运就是这么无奈,甚至无奈到她们认为这无奈的命运是合理的,是该当如此的。可是世界上没有这样该当如此的事情。
这不,清月只是有点愁虑,却从未想过抗争,亦从未想过这是不合理的。
所以当她从耿生口里知道他初中念完也不继续念书时就对耿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将耿生视为了一类人,于是更加亲近他了,他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少女的心事就是转变得这样快的,或许是没有转变,这也是顺其自然的,以前清月对耿生不就是如此吗?从耿生那呆拙的行为中自己不是早就养成了信赖耿生,依赖耿生的习惯吗?耿生跟在她身后,给她打架,和她玩游戏,给她捉蜻蜓蛐蛐,等待她,哪样不是值得信赖依赖的?
初中毕了业后,两人果然都没去读书,那时打工潮还未来,不读书的少男少女就在家帮着干活,待到十八九岁就开始找媳妇找婆家了。这时两人才开始忧虑起来,因为他们发觉有些东西变了,变得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比如说互看时彼此的眼神,相遇时彼此的心跳,分别后彼此的思念何辗转,这些都无法控制了。
可是他们又发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他们并不能如同别的少男少女那样,他们是兄妹呢,虽然无血缘关系。可是这个残酷的事实刚开始并未发出多大威力,很快在那懵懂未捅破窗户纸的恋爱中消弭了,得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时他们才见识到这个事情的威力。
耿生和清月两家关系越来越好了,在乡下都是这种情况,小团里还有小团,一个生产队的人关系相对于外对的人来说很好,一两家人的关系又在生产队里更好,所以每家每户都这样,总和一家亲如一家,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端给你家一碗,你家有什么活忙不过来,放下我家的去帮你,越走越亲密。
耿生和清月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越来越亲近了,那时两家的大人都没发现异常,因为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那时耿生和清月也没有想过这个方向,虽然心是一样的,可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便混着。可是这也终究变了,少男少女的心多如磁铁啊,总归就慢慢靠近了。
那天,耿生去镇上挑盐巴,这是雪野的人一项来钱的方式,从青杠塘镇挑盐回雪野市集卖,30里,一趟一块钱,耿生一天能挑两趟。那时鞋是个金贵物,平常人们都是穿草鞋的,所以人人都会做草鞋,挑盐是个苦活,也是一个磨鞋的活,往往一趟就要磨掉一双草鞋,所以挑盐时身上总归要挂两双草鞋以防万一。挑盐的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后身,他们力气大得很,几十上百斤的盐挑得跟玩一样,一路飞奔,30里路一个早上就能来回。
挑盐都要趁天色早,那时不热,东喊西呼一阵,挑盐的队伍就起了。这次耿生刚过了河,在小桥那里便遇到了清月,清月低着头,扣着指甲,见到耿生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就往他怀里塞了两双草鞋,然后转头就跑掉了,耿生至始至终都是愣着的。等到回过神来,热泪就流下来了,他把草鞋亲了又亲,在脸上贴了又贴,然后挨心窝放着。
清月那时已经出落出来了,整个雪野谁不说清月长得好看的?单是她那两弯眉,就足以惭愧掉多少上弦月下弦月,单是那两汪水灵灵的眼睛,就足以羞惭多少泓秋水春水,但是那头瀑布似的黑发,就足以比下去多少云,多少晚霞。多少少年子弟梦着清月啊,可是清月就像是天上那轮月,心事莫知。
可是今天,这轮月照到了耿生头上,并且再也不走了,耿生能不热泪盈眶吗?
挑盐时鞋果然破了,他又忘了带鞋,你说巧与不巧,偏偏耿生忘带草鞋时清月就送来了,这便是缘分罢。可是耿生哪里舍得用,鞋穿烂后就向同伴去借,同伴不解地问他说:“你怀里不是还有两双吗?”
耿生就笑着摇摇头,那同伴顿时懂了,笑嘻嘻地说:“你行啊,是谁家的姑娘?”
耿生还是不说话。
于是在那条小河的旁边,在田埂上,在山上,常常有耿生和清月的影子,他们隔着那么一点距离,不靠近又不远离,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他们只有山见到,只有水见到,只有云见到,只有太阳见到,只有月亮见到,也只有山听到,也只有水听到,也只有云听到,也只有太阳听到,也只有月亮听到。
可是人的耳朵亦是很灵敏的,他们的事亦被人们知道了,这一下在雪野炸开了锅,骆氏家族几百年未出过这种事,这怎么得了?越是沉寂已久的家族越容易激起波浪,一个小石子亦能掀起滔天巨波,他们的事怎么被人反对法也不好描说,大概是姓骆的人都自认为有一份责任去阻止他们,可惜现在不可用私刑了,不然真要押到祠堂去,跪祖先,施惩罚,方才解恨,现在只能说说罢,嘲笑吧,给双方父母施加压力罢。
耿生和清月朦朦地料到了一点,但没想这么猛烈,一时间倒是蒙着头的,什么思绪都没有。这样反倒好,外界的压力于他们等于无形,照样吃饭过日子,只是见面更难了,几乎没有地方能供他们私会,到处都是眼睛,都是喷粪沫子的嘴,这么多眼睛躲是躲不了的,这么多嘴堵是堵不住的,他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忍着相思,不去见面,有时在河岸上站着,隔着一条河望望,踟蹰着,终不敢过去。
这时乡人的两面性格显露无遗了,一时平日里的温和善良,再就是现在的尖酸刻薄,极尽下作之能事,对于这对冰清玉洁的情侣,多么下作的话亦滔滔说了出来。耿生性子犟,清月性子冷,流言倒是于他们无害,只是两家的家人难受,他们是惧于流言的,人反倒是如此,当流言冲自己而来时,反倒能迎头撞击,若是说和自己有关系的人时,真是着急难耐。况且耿生和清月的家人亦是这样思想的人,也是坚定地反对着他们,只是自家的小孩,不忍在所有人都摒弃时再落井下石。虽然对外说他们并没有怎么样,只是关系好点的兄妹,可是内里都达成了某种协议,就是各管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断掉。
耿生和清月终于见着了一次,那是后半夜了,月亮都要隐入山后了,他们才从家里悄悄摸出来,就是手电筒也不敢打,只接着微微的星光月光,穿过田埂,来到小河边见面,水潺潺地流着,映着星星月亮,在水里星星月亮都在流着,流皱了,流碎了。这对情侣的心也相思皱了,也相思碎了。所以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个炽热的身体彼此燃烧着,像是火,烧透了天,于是两张嘴也吻在了一起,两人都是初吻,不得其法,只是啃着,想把浑身的力气,浑身的相思都倾注到对方身上,像是两个未经世事的小野兽,只想把身上的悲伤,野蛮传达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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