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上班都要道一声好。阿姨早。阿姨早。阿姨早就候在了大门口。进大门，往左边走一排小办公室，领导办公用；往右走，大会议室，日常开晨会兼会见客户用。夹在中间的就是职员办公的地方了。阿姨每日里趁着大家上班前做好清洁工作，会议室的落地窗、卫生间的盥洗台、办公室的富贵竹，该抹的抹，该洗的洗，该浇的浇。大家来时，阿姨已经给领导沏好了茉莉花茶，给职员烧好了水，顺带连花茶都准备齐全了。领导稳坐办公室，大家忙出了气势，吱吱吱传真机响着，叮叮叮办公电话闹着，夹杂着业务员高一声王总好低一声李总早。此时阿姨也坐不住。阿姨，准备好六个杯子，待会客户来。阿姨，打印纸没有了，再拿一包来。阿姨这样，阿姨那样，阿姨练就了好一身轻功，从杂物间奔到各个需求点。开口需求的人却不需抬头看一眼。

领导一出办公室，到马路对面工厂开会或是出外会见客户，办公室哗的一下就有了过节的气氛。男职员躲到卫生间抽烟去了，办公室成了女人的天下。老中青女人都有，当妈的，待嫁的，怀上的，再加几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妹，聚在一起，吃的玩的穿的住的，乃至于领导间的恩怨，老板儿子们的争权，各厂的八卦，哪个随便一谈也能说上个好一段时间。阿姨不参与，只是当某个人叫阿姨烧水时，会发现阿姨拿着擦玻璃的抹布听得出神。大家谈着谈着哄的一笑，阿姨也跟着笑；大家说起对面的超市要打折时，阿姨就在人群的周边慢腾腾地拖地。不仅是说，连带着要在网上淘个流苏包，去水果摊买刚上市的草莓，往超市里挑打折的暖手宝，都是哪位一说大家一起兴都一窝蜂地去做。阿姨眼见着她们中午下班时间结伴而去，自己只是在杂物间清理各种物件而已，并没有哪一个叫她的。

这一日有人谈起了星期日参加的婚礼，说起婚宴上那苏帮菜甜死个人，鱼是甜的，肉是甜的，连面条都是甜的，还叫人怎么吃。立马有人响应。办公室五湖四海的，爱咸的偏辣的嗜酸的，没哪一个说自己喜欢苏州本地菜的。阿哟，你们没吃过正宗的苏州菜，好伐？大家循声找去，正见阿姨蹲在开水房的门边清理茶渣。阿姨也不回头。你们吃的都是些个不地道的。苏式糖藕阿晓得？明天带给你们尝尝，就晓得我们苏州菜的好了。第二天，阿姨真就带了一盒子过来。这是自家做的。选的是太湖新鲜莲藕，我叫我老公专门去西山买的；还有这桂花是我自家院子里桂花树上摘的，图的是个干净新润。莲藕上锅闷煮，黑紫色时候停火，这个时候要注意趁热在原汤中刮去藕皮，要轻点哦，再切藕片码好放上糖腌桂花，透亮的冰糖和清水，上笼蒸透，装盘后还不算好，要再把蒸藕糖水熬成稠汁浇在莲藕上，这才是一道正宗的苏式糖藕。吃吃看，怎么样？这个你们平时没见过吧？众人都听得发愣，又要她接着讲。阿姨地也不拖了，水也不烧了，拄着拖把靠在办公桌沿。说起那蟹粉狮子头、酒酿蒸鲥鱼、响油鳝糊西瓜鸡。哪一样不是千里挑万里选的，才能做出一份正宗的来。阿是啊？阿姨一声苏白问话出了口，是的。是的。众人纷纷附和。

又一日办公室流行手织毛衣。领导前脚刚一走，众人后脚从包里掏出线团和棒针。阿姨拎着水壶经过。阿哟，你这样打错了呀，阿晓得？阿姨拿起其中一个人的。要这么起针。看到没。正面织低针，反面织高针，然后收针。左右用高低针围边。看看是不是出来了？众人又拿着自己的活计上前，其实都是些半吊子，不知如何去挑花，如何挖领窝，如何套口和缝合。大家只要问，没有阿姨不知道的。最后一趟下来，一条围巾成型了。阿是啊？阿姨一声问。是的。是的。众人点头。阿姨拎起水壶继续去烧水了。

几次下来，谁也不敢小瞧阿姨了。资深的员工对着刚来的学生妹一声叹，不要小看他们本地人哦。家家哪个没几套房子的。单说阿姨吧，本来工业城没建起时，她就住这里了。工业城一建，房子拆迁了，政府分了房，两套都是两室一厅，现在她儿子做着大生意，阿姨现在在这里只是个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挣挣零花钱来着。你当是她像厂里那些个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的农民工啊，不一样！阿姨却照旧穿着她的天蓝色保洁服，有时候拿着除垢毛刷，有时候套着洁厕橡皮防水手套，有时候拿着拖把从大厅一头拖到另一头。经过众人的办公桌，哪个不要抬头对着阿姨笑一下道一声辛苦了？领导一走，阿姨是领导。阿姨指导这个如何前挑花后挑花，教诲那个如何给孩子喂奶和洗澡。连说起要买鸭梨，阿姨都认识熟人，三元一斤还新鲜，比市面上便宜多了，就凑钱让阿姨带。面包？我家楼下烤的不要太正宗，我老公每回都买了当早餐。遂又凑钱让阿姨带面包。

其实单说这些零碎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阿姨还能耐。领导关门开高层会议，谁也不敢进去，阿姨敢。阿姨端茶送水，谁也不防着，要调动谁去当五厂厂长啊，要向俄罗斯进口多少原木啊，要调整谁和谁的薪水啊，阿姨一门清。或者是人事经理讨论春节放假的事宜，阿姨在办公室里拿着拖把慢慢拖，等领导一走，翻翻领导桌上的决策文件就知道了。哪一个不是大家关心的，阿是啊？这样的事情，众人也不问，阿姨也不说，却在中午聚餐的时候，阿姨说那么一句过年九天假你们阿买到票，或是说到某位科长时提一句到时候要叫他厂长哦，每个人都心领神会。只是这阿姨越发叫得亲热。要烧水了，也不叫阿姨，偏让阿姨歇着，自然有人拎着水壶去卫生间接水；水杯倒了，茶叶末撒了一地，阿姨也不用动手了，有人会拿着扫帚收拾干净。只是到了开会之际，众人屏声敛气，阿姨却是个松弛的状态，端着水壶一次次从办公室进出。从各个办公桌间急急掠过，众人谁也不敢轻易打扰。阿姨再转身进去时，对着众人一笑，或是眉头一皱，其中意味都分外让人联想。

一日众人说起了八厂的女厂长，都羡慕她年轻有为，才来了两年，车子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一路从普通职工当上了厂长。阿姨却不说话，自顾着拿抹布擦拭饭桌。再说起这女厂长，人长得也正，脾气也好。阿姨眉角一扬，嘴角一挑，是个笑的意思。众人会意了，也不问，也不催，单是个等待。阿哟，你们别看我啊，你们继续继续。众人饭也不吃了，汤也不喝了。阿姨收拾好这边，又收拾那边。阿姨，是不是总经理和她？阿哟，我可没说过，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喔，阿是啊？众人都道是，相互对视一笑。下回，又是聚餐，阿姨提了一句，手都拉上了。掐头去尾的，众人中隐隐有骚动，这回都有些不淡定。阿姨转头去把凳子推到桌子下面。阿姨。有人叫。阿姨转身，左手摸着右手，众人哦了一声。眼睛还不离去，还看着她。阿哟，你们不要看我，我什么都没说啊，阿是啊？是啊。是啊。众人附和着。阿姨脸却红了，忸怩起来，好像在极力压住一个要喷发的东西似的，手拿着抹布在一个地方蹭来蹭去。我。我只是送水了。幸好我眼尖，从门缝就被我看到了。阿姨拿眼看着众人，我什么都没说，阿是啊。是啊。是啊。众人又附和着。

现在无论是阿姨擦玻璃，还是抹桌子，或者拖地，都有人凑上去帮忙。阿姨。阿姨。压低声音。那个。那个后来咋样了。阿姨。阿姨。前天总经理去八厂，你去了没啊。阿姨。阿姨。你说这个事儿是吧啥时候开始的。阿哟，我说我哪里晓得，我就端个水。下次八厂不是要开会么，到时候你阿去。去是去的，哪里管得了这些。阿姨。你歇歇。你歇歇。阿姨就歇息在那人的办公椅上。有人端热茶，有人送瓜子，阿姨要起身，众人都不让。前天，我在八厂那边看到他们在车间后面，你看我，我看你，我都看不下去。众人凑得更近了。阿姨。阿姨。喝茶喝茶。后面后勤处的吴处长把我叫走了。众人唉的一声。不过。阿姨话头一转。哦？众人又打起精神。我走之前，看到总经理拿文件递给她，那个。那个。阿姨却又不说了。是不是这样。有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阿姨起身。阿哟，我什么都没说。阿是啊？是啊。是啊。

这一日，总经理要到八厂去开会。众人早早就催着阿姨过去。阿姨说这边玻璃还没擦完。我们擦。我们擦。地还没拖呢。我们拖。我们拖。阿姨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往八厂去。阿姨，我有电动车，阿要？不要啦，不要啦，我走过去好了呀。阿姨你骑。骑着好了。阿姨拿着那位硬塞过来的钥匙去了。众人像以往一般在各自的位置上，相互间细细碎碎说些个肉价涨了黄瓜涨了工资却不涨的闲话。说着说着都不时看看手机。阿有半个小时了？会议不知结束没啊？有业务员大叫不好，说好约一个客户来谈单子，都搞忘了，遂起来忙着准备。要找水杯却遍寻不见，有人说平日里阿姨拿东西常是到杂物间去，要不去找找。业务员去了杂物间半晌，杯子没寻着，却急急跑出来叫众人过去看。

也就是个普通杂物间，一壁立柜，满满当当放着抽纸、茶叶、立便式吸臭球这一类的东西，能有什么看头？不是啦，你们看这里。业务员指着柜子最底层拉开露出的一个布袋子。陈科长，这是你的手机袋子吧？王玲，这是你的手套吧？啊，这是我掉的颈链，我四处找不到啊，五千多块买的呀。这不是李爱华的钱包吗，上次说掉了硬是找不到，原来在这儿。众人一时间各自找到自己原本丢失的东西，附带连以前同事的也刨了出来。各自回到座位上，众人一时间无话。上次我丢了三百块钱。突然有人说。我还丢了一张农行卡呢。我早看她鬼鬼祟祟的，真是不假。上次她买的那个草莓我带回去给我女儿吃，害得我女儿拉了几天肚子。碍着她面子我都没好意思说。记得下班把抽屉锁紧哦，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行，我们还得去找找，兴许还有。阿是啊？是的。是的。众人点头，又起身拥进去。

快下班时阿姨回来，办公大厅里静悄悄的。阿姨早已习惯的人群围过来的场景没有发生。阿姨清清嗓子，脚步比平时重。众人也依旧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连头都不抬。那个。那个。阿姨往门外看了看。有新情况了。还是没有回应。阿姨走了过去，脸色一点点发白。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放着她们从杂物间拿出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东西。阿姨速速走到杂物间。这是谁做的啊？谁做的啊？阿姨又跑出来，双手摊开。我不知道啊。不是我做的啊。哪个狗吃了良心的栽我脏啊。众人依旧埋头干活。我没拿啊。真的。阿晓得是哪个做的？众人起身，关掉电脑，锁上抽屉，拎着皮包，纷纷收拾准备走人。阿姨撵上去，在大门口截住众人，一脸泪水，两手摊开。我没拿啊。真的。真的。我对天发誓啊。你们晓得我不是这样的人，阿是啊？众人在门口愣一下，纷纷绕开阿姨，各自回家去了。

选自《纸上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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