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由于电影《少数派报告》上映，内地某出版社引进了一套菲利普 · K · 迪克（以下简称 PKD）的小说，不过由于翻译坑爹，遭致不少读者批评。同时，《科幻世界》杂志登载了《少数派报告》小说，但是却删了最后一章——最后一章可是重要的“解释说明”章啊，这导致整个故事看得我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去年《科幻世界译文版》先后登载了 PKD 两部长篇小说《泰坦旗手》和《帕莫 艾德里奇的三道圣痕》，我看完后惊为天人——从没见过这种风格的科幻小说！正好译林出版社出版了 PKD 的小说集，包含一部短篇小说集和四部长篇小说，于是买下来一口气看完，甚为过瘾。

PKD 的传奇经历我早有所闻：早夭的双胞胎妹妹；和父母关系不睦；五次婚姻，皆以离婚告终；长期药瘾及毒瘾；精神分裂症、广场恐惧症、焦虑症、受迫害妄想、抑郁症；大一退学、对哲学极有兴趣；有过“通灵”经历，并沉迷玄学宗教...身前落魄潦倒，死后誉满天下，嗯，听起来有点像卡夫卡...

PKD 的这些经历都体现在他的小说中。有人说过“小说家通过许多本书述说同一个故事”，这一点在 PKD 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有一些意象反复出现在他的小说，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双胞胎。PKD 的双胞胎妹妹出生三个礼拜即被电热毯严重烫伤而去世，这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结，因此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这一“幽灵”。典型如《流吧，我的眼泪！》中，警察将军与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既爱又恨的乱伦关系。《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同一型号的仿生人也可视为某种双胞胎关系。

家庭关系。PKD 认为妹妹的死缘于母亲的疏忽，对此耿耿于怀；父母在其五岁时婚姻破裂，父亲离他而去。PKD 有五次婚姻，似乎不善于处理亲密关系。因此对于小说中的家庭关系，他几乎从不描写亲子关系，也不描写同辈如兄弟姐妹之情，而是反复出现“妻子 / 前妻”这一意象。有趣的是，即使他饱受婚姻之苦，却没有成为一名“厌女者”。在他笔下，女性形象既充满魅力又真实，比如夫妻间的爱恨缠绵、一言不合就唇枪舌战的场景、男主角对妻子 / 前妻的怀念与愧疚之情等等。甚至，他能够熟练使用女性视角。大刘对女性角色的描写总是饱受诟病，其实并不止大刘一人，国内很多男性科幻作家比如王晋康，对女性人物的描写都有欠缺。而 PKD 笔下女人乃是“活生生”之人，并非作者 YY 之物。我想这是他从五次婚姻中吸取的经验教训吧。另外，那些吸引主角的富有魅力的女性往往瘦弱、娇小、贫乳、外表脆弱内心强大，这似乎暴露了作者的趣味...

药物。PKD 有长期药瘾，而他笔下的人物不少都有服药经历。有时候小说中的人物仅仅需要药物安定情绪，有时候药物甚至成为小说关键线索，比如《帕莫 艾德里奇的三道圣痕》中的“Can-D”和“Chew-Z”。你会在各本小说中频繁看到药物名称，我想这些药 PKD 应该都使用过...

社会背景。PKD 是悲观之人，由于反对越战，他曾上过政府黑名单。另外他还有被迫害妄想，宣称政府部门一直在监视他。因此其笔下的社会黑暗无望，带有明显的反乌托邦特征。在当时科幻小说黄金年代，众多作者喜爱以太空歌剧、宇宙旅行、外星生物为主题，PKD 的小说虽然也涉及太空、宇宙、外星等内容，但他的世界是悲观绝望的：要么，美苏大战爆发，世界被辐射污染，幸存者挣扎求生；要么，世界被某一极权部门统治（包括二战胜利的纳粹政府、联合国、警察政府...），人人自危。人类纵然能够征服宇宙，但社会结构一塌糊涂，地球上的人只能苟延残喘。这些构思可能来源于当时美苏冷战的紧张局势。

超验。PKD 对哲学和宗教很感兴趣，因此频繁出现“超验体验”描写。在小说中这种体验可能由药物获得，有的由机械（比如《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共鸣箱）获得，而 PKD 经常浓墨重彩的描写体验过程。由于 74 年 PKD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幻觉体验，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将自己的“体验”按在角色身上。他在小说中也经常涉及宗教的描写，虽然这一宗教往往与基督教无关。《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默瑟”不停的爬山、遭受石击，这种描写酷似基督和西西弗斯；《帕莫 艾德里奇的三道圣痕》中的艾德里奇通过分发药物，使全民陷入共同的药物体验中，这一行为使他既似神又似撒旦。另外，PKD 对超能力很感兴趣，因此“通灵师”、“先知”或者“反超能者”这样的人物频繁出现在各个小说中，比如《泰坦旗手》、《帕莫 艾德里奇的三道圣痕》、《少数派报告》、《尤比克》...PKD 似乎是一名“唯我论”者，即所谓“物由心生”，外部环境随感知改变。这体现在短篇小说《电子蚂蚁》和《流吧，我的眼泪！》中。这种观点与我们熟悉的“唯物论”格格不入。

虚实转化。这是其小说一大特点，甚至可以说构成了“人无我有”的风格。PKD 中的小说情节往往会发生多次出人意料的转折，读者的阅读体验犹如“踩在松动的地板上”，周围一切都不可靠，虚实难料。《尤比克》中，主角为救人前后奔走，最后发现自己才是死者；《泰坦旗手》中，反抗外星人的地下组织已被外星人占领；《第二代》中，“第二代机器人”的猜测目标变换数次；《全面回忆》中现实与注入的回忆互相交错难以区别...这...应该也和 PKD 的药瘾和精神状态有关。

将上述意象组合起来，一部典型的 PKD 小说是这样：主角是一位普通人或至少，拥有某种天赋的男人，生活在大战中的末日或极权社会中；他有服药经历或轻微药瘾，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常陷入内省中；他有一位妻子 / 前妻 / 情人，关系或紧张或已破裂，他们之间的互动贯穿全文；有一天主角遭遇关涉自己的重大危机，于是他东奔西跑，希望解决问题，然后...然后小说就往大家都“万万没想到”的方向发展，期间夹杂虚实变换、内心独白...最后，问题得到部分解决，但依然留下小尾巴。这样看来，其实 PKD 是一名悬疑小说家，他往往在开头抛出一系列悬念，吸引读者看下去，但是最后的解释含糊不明，给人虎头蛇尾之感。不过这种“残缺之美”也是小说魅力所在。

从写作技巧上看，PKD 的瑕疵颇多。他身前著作丰盛，写作速度极快，甚至一个月就能写完一部三四百页的长篇小说。当然，这也有安非他命的协助——真是拿绳命写作啊。你能从小说中感受到粗糙与不稳定感。PKD 往往在小说中贡献数个出色创意，但并不详加描摹，故事情节发足狂奔。而到某一处，情节突然停滞，主角开始大段大段的内心反省，或与他人讨论意识流问题。这种节奏的变化是不可控且毫无预兆的，犹如一辆刹车时灵时不灵的老爷车。另外，他会在小说中抛出一个或数个线索，却戛然而止，转身描绘其他情节去了。比如一个重要人物死了，他跳过死因，直接写死后影响；眼看有一场大战，镜头一跳，打完了。豆瓣上有人吐槽《尤比克》：“看设定本来以为有场超能力大战，看完了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1962 年 PKD 首部长篇小说《高城堡里的人》发行，那时小说虽涉及“平行宇宙”和“虚实变换”，但是迷幻感并不强烈。到中后期，小说中的迷幻味越来越浓烈，《帕莫 艾德里奇的三道圣痕》干脆围绕药物展开，期间带有大量药物致幻效果描写，被滚石称为“史上最牛 LSD 小说”，当然，这部小说的节奏感也很糟糕，在后半部分尤其明显。

保罗 巴奇加卢皮也是一位爱描写灰暗未来的科幻作家，代表作为《发条女孩》，这部小说采用 POV 手法。不过保罗的叙事节奏缓慢凝重，可以明显看出面面俱到精心构思的刻意感。相对之下，PKD 就肆意妄为的多，看其小说就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悲观绝望。PKD 也会用到 POV，而且用的有模有样，即“读者之所见所想被限定于人物之所见所想”，所以当 POV 人物突然挂掉，颇令读者心惊——当然如果你熟读《冰与火之歌》，对这一手法估计也不奇怪了。

PKD 的作品大量改编为电影，但少有能够复制其精髓的。改编者往往取小说中一段构思进行扩展，但“迷幻味”却被摒除了。老实说，这种风格很难通过影像再现。理查德 林克莱特通过动画形式再现迷幻效果是一个不错尝试，但这并非常规手法；《银翼杀手》自然是经典，尤其是复制了小说中垃圾遍地的阴沉绝望气息，但“宗教体验”这一块完全拿掉了；《少数派报告》、《全面回忆》和《冒名顶替》更像是悬疑动作片。所以若要体验 PKD 的魅力，还是得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