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皇城里的血与泪
图片:《少年天子》
如何评价电视剧《少年天子》?
在中国,历史剧是宏大叙事的重灾区,很多导演一架起机器,脑海中便是千军万马、腥风血雨。在这里,个人的生命和细微情绪被忽略,小情小爱不被提倡,戏剧故事成为宣扬一种又大又满的价值取向的手段——强者为了大局可以牺牲弱者,而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掩盖了他们残酷的一面。
宏大叙事当道,《少年天子》仿佛一股清流,但由于它的主线是顺治皇帝与妃子们的爱情故事,而无意呈现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与宏大叙事背道而驰,所以多年以来,《少年天子》受到的评价局限而狭隘,没有细细琢磨的人,倒真把它当做了清宫言情戏。其实,只要我们注意到该剧的导演兼编剧,我们就有理由对《少年天子》重视起来。刘恒,这位与刘和平、兰晓龙齐名的人物,他的立意绝不仅仅是清宫言情。
四十集的故事,《少年天子》以顺治皇帝的一生做轴,但它既没有歌颂顺治的文治武功,也没有给孝庄唱高调,而是写了这位少年天子和他的娘家人“作了又作”的事迹。这位顺治爷,没有统御天下的能耐,又希望别人都对自己服服帖帖,娶了贵族的姑娘嫌人家傲慢,冲动涌上心头,找来身份低微的少女,后来又嫌别人没文化,活生生演绎出中国式的傲慢与偏见。而他的母亲孝庄文皇后,渴望将顺治改造为自己满意的君主——一位真正有能力掌控大清江山的皇帝,可也正是她高压式的管教和凌厉的手段令顺治敏感多疑、自卑要强。
和原著相比,刘恒改编的《少年天子》具有独属于刘恒的色彩,那老练而幽默、辛辣却不刻薄的笔调,将《少年天子》的生活井井有条地铺陈开来。刘恒并没有为了照顾民族和谐,就刻意粉饰新生的清朝政权,清初王室既得利益者们对百姓的剥削,《少年天子》没有直接呈现,却通过顺治和他人的对话透露出来,这些对话没有刀光血影,可细细思量,折射出了沉重的历史。
比如第十集,顺治下令停止圈地运动,询问安巴度反响如何,安巴度说:“他们说,停得正是时候,好地都圈完了,剩下的烂地白给都没人要了。”这段对话,反映的是清初八旗子弟为了自身利益,在京畿地区大量圈占土地,以至于流民大增、路有冻骨的凄惨历史。
而当顺治皇帝继续问:“我减免了民间的赋税,他们都说什么?”安巴度的回答,更是映射出上层统治阶层贪得无厌、狼狈为奸的丑陋嘴脸。这位喝得烂醉如泥的大人说:“他们说上边儿的人都捞足了,紫禁城的银库,都给压得陷到地底下去了!”
又如第二十四集,陈名夏说:“前明早就是一条漏了底的破船,不击自沉。为了区区一根辫子,留了多少血,又激起了多少仇恨和反抗?还逼着多少人跳到水里面去拼命,也要把这条破船顶到水面儿上。”这一段就折射出清政权入关初期,汉族人的抵抗情绪。人们拼命抗争,为的不是已经倾覆的前明,而是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根不被随意践踏。小小一个辫子,恰恰体现出统治者的强力意志,而这种意志,是以凌辱他族的文化观念为代价的。
如果按照传统的历史剧笔法,顺治在的时代,清朝刚刚一统,该是一个革故鼎新、朝气蓬勃、百姓生活蒸蒸日上的时代,可刘恒没有这么写,刘恒并不避讳连年战火和层层盘剥导致的民不聊生,剧中刻画的,是一段底层人民只能吃死猪肉、地方饥荒、人人争食的惨淡历史。刘恒借人物之口道:
“在咱这儿,那还能吃上死猪肉,再往南走,那还有吃人肉的呢。广平府,闹了三年饥荒,今年入秋,又没打着粮食,哎呀,成安县街边啊,支了好几口大铁锅,戴着那饿死的,头朝下剁吧剁吧,就丢到锅里煮啊。再往南,到了彰德,嘿,那人还在那倒气呢,那就头朝下给杵锅里去了,那周围围着的人哪,咕嚓一下就扑上去了,伸手就捞肉吃啊。有些人,那站不住脚的,一个踉跄扎到锅里,嘴上还叼着别人的肉呢,自己就给煮了。”
因为对封建王朝的深刻认识,所以刘恒才说:“(我)建议大家可以从这部戏来看看封建主义到底是不是给民族留下了这么深的伤痕。”
中国的历史剧很少有说皇家坏话的,创作者把自己摆成帝王师,用一种规劝或仁慈的口吻来刻画皇家的过错,所以观众一路看下来,也是皇帝被奸人所误,他只需要说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忏悔一下,就好像洗清一切残忍无情和剥削了。从这一点来说,刘恒改编的《少年天子》非常出众,因为他彻底摆脱了原著的庸俗,化笔为刀,一边冷笑,一边恣意地描写皇家的残忍与荒唐,而戏剧家只是隐于幕后,目送自作自受的轮回。
02 生而为人,却不得为人
不粉饰,不谄媚,这是《少年天子》的高明之处,而它更难能可贵的地方,在于它对生命存在价值的追问,对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同情。
当老太监吴良辅说:“老百姓是什么东西?是畜生!”时,他自己在皇帝的眼里,何尝不是“畜生”?而作为天子的皇帝,看似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该是逍遥自在、肆意妄为,实现自己最大的存在价值了吧?《少年天子》告诉你:不是的,不是这样。皇帝是封建历史的囚徒,皇帝一样做不了自己的主。剧中的顺治,就是这样一位皇帝。
他要求释放死囚,可大臣们却将死囚杀死;
他想放过无辜的人,却阻止不了一次次屠杀与株连九族;
他想要励精图治,却无法尽数罢免贪腐官员,因为一旦罢免,他将无人可用;
到最后,他想要出家,想要走出囚禁自己的皇城,却也无路可走。
第三十九集,顺治,也就是后来的福临,剃度后对太后说:“孩儿决心已定,不可改变,请您放我出宫。”可最终,刘恒给顺治安排的结局却是“出家而不得”,《少年天子》的无可奈何,也在此呈现地淋漓尽致。
于是,连顺治也体悟道:“任何一个帝王都想永垂不朽、长命百岁,可最后都埋在了地下,掘地三尺,都只是白花花的骨头。”死亡,在被异化的世界里反而成为解脱的方式。
周作人曾说:“(在中国)大家都做着人,却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或者自以为是“万物之灵”的人,却忘记了自己仍是一个生物。”封建王朝、森严禁宫里,人们追求来追求去,为了原来只是生而为人的基本幸福,多少人,到头里却苦寻不得,成为一个个疯子、傻子。
于是,佟腊月身为满洲贵族小姐,雍容华贵、聪慧美丽,却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芳华早逝;
乌云珠生母早亡、继母不仁,与顺治一见钟情,却碍于有夫之身,屡屡违心躲避,当顺治终于强夺了她,万千宠爱又致使她深陷泥淖、饱受攻讦;
而郝蕾饰演的废皇后静妃,她从一开始就做不了自己爱情的主。他与顺治的结合不过是政治联姻,不可调和的矛盾与一样桀骜的性格,终于将她推到人生谷底。她科尔沁草原蒙古血液的高贵出身,炼就了自己不肯将就的性格,也成为捆绑自己一生的枷锁。
这是可见的悲剧,另一边,是千千万万不可见或被淡漠的悲剧,那些变成一个个巨大数字中的小小组成的无名之人,那些达官贵人漫不经心提起的死亡。就如攻破安陆府城时,两千四百余死去的人,那两千四百个脑袋,“挂在树上、挂在城墙上,挂烂了、挂臭了,剩下一堆白骨。”又如刑部的题本上一个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折子,短短一行字背后,是多少被无辜牵连的老人孩子?
03 我是飘零叶,此去永相别
关于《少年天子》的立意,刘恒说:“我只想传达我的世界观,比如对死亡、暴力的看法。我对清宫戏的新路子之类不感兴趣。我的目的是探讨生命的意义,并为此喜悦或哀伤。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搞什么都行,逼急了写诗都行,可惜我没那个本事,暂时也没那个愿望。”
所以,在《少年天子》的世界里,紫禁城并不金碧辉煌,而笼罩着一层灰茫茫的色彩。紫禁城森森严严,尊贵的人随处可见,可宫门之内满是死亡与暴力,数不尽的是不平等的关系与被抹杀的个体。
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保全自己,不惜异化自己。下人称呼自己为奴才、畜生已被视为天经地义,女子们则一边粉饰自我、等待宠幸,一边结成对食、四处求人。
她们此生没有幸福,只能寄托来世,《少年天子》的片尾曲唱得好:
“西风烈,残阳斜,生与死,永相别。来去之间,重重叠叠,云中梦中,不见天阶。苍茫人生,古来阴晴圆缺,爱过恨过临行依然不觉。笑声伴泪水,奔流年年月月,此生悲喜难决。但愿风雨路上独行夜,你如花我如叶,如泣如诉。我是飘零叶,此去永相别,来世相逢处,你我,泪难歇。”
梦想永远不死。在恋爱中的少年天子与经历大变后的他都有凝结的梦想。他追求的不过是自由与认可,可他听进了太多假话,背负了太多要求,太少的人愿意对他付出真心,太多的人对他小心翼翼,他自己敏感多疑、自卑自负的性格,也让他成为一道虚弱的深渊。少年天子的梦想留在明天,他自己到不了明天。
当顺治决定出家,不再留恋紫禁城的帝王生活,我们是否该武断地说他错了?生在帝王家,人生就只有一条出路,就一定要成为统御万方直到死亡的君主吗?
在传统史观里,顺治软弱、平庸,和他的儿子康熙大帝比起来逊色不少,但在刘恒的笔下,顺治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帝王符号,他害怕死亡,对被清军屠杀的无辜者心存愧疚;他心思细腻,飘零草木都能让他驻足停留;他心似少年,只恨自己生于帝王家。
如上文所言,和宫女、宦官、妃子相比,帝王何尝不是皇城内的囚徒,是被迫异化的人。顺治矛盾之处就在于:他留有太多为人应有的情感,以至于和杀伐决断的天子身份格格不入。害怕死亡的顺治,最后却只能走向自尽,身为囚徒,他无力改变命运,只好以死亡做最后的抗议。他的一声叹息,是绝望的余音,一如百年前鲁迅感慨的:
“是的,沙漠在这里。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我是怎么一个怯弱的人啊。这时我想:假使我是一个歌人,我的声音怕要销沉了罢。
我是怎么一个偏狭的人啊。这时我想:倘使我是一个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竖琴,沉默了我的歌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