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这里有一只海阔鱼

图片：喵鱼酱 / 知乎

喵鱼酱，海洋生物科研学徒

“这个是什么鱼？”

“这个不是鱼，这个是海蛞蝓。”

“哦…………阿 X！快来看这只鱼！这里有一只海阔鱼！”

………………

…………

……

这可不是段子，这是我在海滩边上亲身经历的对话。那个姑娘听了我的解释一脸懵逼，但是似乎又马上恍然大悟，随即转身喊伙伴来看“海阔鱼”，特别有趣。

前不久我在平潭岛龙凤头的海滩上闲逛，那时恰逢休渔期刚刚结束。

8 月下旬的傍晚，天气很好。在岸上拉网的渔民，正在迎来收获的喜悦。拉网的渔民列成两队，相隔几百米，每队队员一字排开，共同拉着一条网绳，正一步一步向后退，缓缓将网从海中收回来。当一列队伍整体向后移动一段距离之后，最后一名渔民就将拉回的网绳就卷起来放在地上，然后走到队伍前列，继续拉着绳子跟着队伍向后移动。如此往复，不断地有人从后方上来补充因位移而产生的空缺，与队伍一齐将网拉近岸边。

当白色的浮标出现在视野内的时候，其中一名渔民就会吹向哨子，与另一队伍的同伴互通信号。看见白色浮标之后，一般还要再拉上半个小时才能彻底收网。这是一项有些枯燥的工作，而且还挺晒的，加上海风呼呼吹上一阵，人的肤色很容易就变黑了。然而这对渔民来说，不算什么，他们更看中的是一网收上来的渔获物的种类和数量。我见过一网拉上来可以盛装十几筐的，也见过装不满五六筐的情况；见过一网上来几乎都是活蹦乱跳的竹夹鱼，也见过网内四处扭动着丰满银亮的带鱼的情况。竹夹鱼就便宜了，一斤也就 5 块钱，许多附近的平潭居民，算准了时间就来海边买，回去直接煮了吃，味道那是相当鲜美；带鱼的话一斤要 30 块钱，我和他人交流了一下，感觉还是卖得偏贵，大概是因为是在景区里贩卖的吧。是呀，龙凤头沙滩算是平潭最有名的海水浴场了，夏季这里的游客也是满沙滩密密麻麻。在景区卖这个价格似乎也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收网的时候，围观群众便一拥而上，去捡鱼。我是相当鄙视这种行为的。怎么说呢，这毕竟是渔民们付出人力物力去获得的财产，这捡人家网里的鱼跟偷窃有什么区别？而且那些带着袋子来偷满一整袋的好歹是有所准备名正言顺地偷回家吃，你这偷个一只两只的有啥意思？大多数人还都是只是过来游玩的，偷这一只两只的大概是为了满足奇怪的癖好吧，回头玩腻了又瞎扔……

渔民们分工合作，有的将大筐抬过来，把网里的鱼往筐里倒，有的渔民把筐抬到高潮带，铺上塑料布，将筐里的鱼倒在塑料布上，一边筛检渔获物（比如把水母扔掉，把需要的鱼分分类），一边开始简单即时的贩卖吆喝。而这个时候的我，则会睁大眼睛观察那些还鲜活的渔获物，寻找奇妙的、对渔民没什么用处的无脊椎动物。

那天在鱼群之中，我就看见了它——一只肥嘟嘟的，有我一个手掌那么大的模样奇特的动物，可惜已经挂了。半透明的身躯，体表布着红色的斑点，初看以为是一只水母，后来又觉得像一只章鱼。没有水提供浮力的无脊椎动物形态真是很糟糕，所以乍一看我很难确认这是个啥。男票帮我将这只东西从渔民手里要了过来，我们把它放在水坑里，因为惧怕可能潜在的毒性，所以也不敢用手拿，就随便找了个“工具”将它拨弄了一下。

↑ 未知小家伙蜷缩着身体的背面。

一看到它的腹部，我就明白了，这是一只腹足纲的动物，腹侧扁平时常贴附在底质上，就像鲍鱼一样。

↑ 同一物种的腹面，后期拍摄的另一只，个体较小。

一开始我只敢确定这是腹足纲后鳃亚纲（Opisthobranchia）的动物，并且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只裸鳃类动物。后鳃亚纲的分类是一个大坑（其实单单就裸鳃类动物来说就已经是坑了……），这一亚纲中目前还有许多分类不明的物种。加上我平时很少接触，对其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看着手头上这只已经死亡一小段时间的小家伙，找不到它的嗅角，好像也看不到它的露鳃，反正感觉找不到任何与我在网上常见到的裸鳃类所共有的结构。而且当时身在平潭，身边恰好什么图鉴资料都没有，只好拍了照片，发去问师兄。

嗯……后鳃亚纲是一个很神奇的亚纲，这里面有许多体色鲜艳的海蛞蝓（英文即 sea slug）。有时候，我们把整个后鳃亚纲的成员都统称海蛞蝓，因为它们作为腹足类动物、海螺的亲戚，外壳却退化或者消失了。但有的时候，海蛞蝓只用来指代裸鳃目（Nudibranchia）的成员。后鳃亚纲中除了裸鳃目，还有几个特征特别明显的类群，例如海兔（英文即 sea hare）。无楯目（Anaspidea）之前又被称为海兔目（Aplysoiomorpha），海兔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它们相对硕大的身体、伸长的头颈部、显眼的一对嗅角和一对口触手，以及发达的侧足。

↑ 正在做出喷“墨”防御行为的海兔（Aplysia Californica），图源：wikipedia.org。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海兔长得像兔子，反而像牛呢……师兄也吐槽说这些海蛞蝓的中文名，把长得像牛的叫作“海兔”，把长得像兔子的叫作“海牛”。

↑ 你看我像兔子吗？但我就是海兔（A. Dactylomela）。图源：by Tim Laman。

↑ 你看我是不是超像兔子？但是我特么是海牛（Doris odhneri）。图源：wikipedia.org。

当然了，此海牛非彼海牛（英文：sea cow, manatee）。

↑ “叫人家干嘛”？图源：nationalgeographic.com。

而裸鳃目下的蓑海牛亚目（ Aeolidina）和海牛亚目（Doridina）的个体也十分有意思。蓑海牛，顾名思义，就像是披着蓑衣的海牛。

↑ 蓑海牛亚目的Hermissenda crassicornis，图源：photos.smugmug.com。

↑ 蓑海牛亚目的Aeolidia papillosa，图源：ssl.c.photoshelter.com。

蓑海牛的“蓑衣”实际上是它的露鳃，这些露鳃往往色彩鲜艳，与其体色差异明显。至于露鳃之所以色彩鲜艳，或许是蓑海牛为了保护自身较脆弱的嗅角和口触手免受捕食者伤害，而利用露鳃来吸引捕食者的注意的原因。相比蓑海牛靓丽的“蓑衣”，海牛亚目的成员背部较为朴素。海牛背部的明显结构除了一对与蓑海牛类似的可伸缩的嗅角，后方还有一圈次生鳃。这一圈鳃羽展开的时候，就好似花朵一般，甚是可爱。

↑ 海牛亚目的Felimare californiensi，图源：photos.smugmug.com。

↑ 海牛亚目的Acanthodoris rhodoceras，图源：baynature.org。

目前在大陆开展裸鳃类动物研究工作的人物出现了一定的年龄断层，大概一个情况就是“老先生离世了，中先生转行了，年轻先生没几个”。我的某位师兄恰好就是对裸鳃类极为感兴趣的“年轻先生”之一，他一见我的照片就很兴奋，回去帮我查了资料。第二天，他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一个我国大陆的新记录种。当时我的反应就是……

然而就算是看到大陆新记录种，师兄的内心也是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由于开展工作的人物的年龄断层与工作的不够深入，现在师兄手头上已经积累了 6 个国内新记录种和 N 多大陆新记录种了。最终他给我的建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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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海蛞蝓的拉丁文名是Kalinga ornata，Kalinga属下只有这一种。资料显示，这种海牛是夜行性动物，主要生活在印度 - 西太平洋沿岸（也曾疑似出现在夏威夷→The Sea Slug Forum）较深海域的泥质或沙质底中，但有时也会被冲刷至海滩上。比如这次我捡到的这只，应该就是随着拉网被拉上来的。海蛞蝓离开了海水活不了的，更何况我这只还死了一段时间且被各种折腾，因此个体就没有这么美观了。在海里，它们的模样是这样的：

↑ K. ornata, 图源：Articles de Clione taggés "bioluminescence"。

真的好美~从这张照片我们就能够看到它身体前端两只小小的嗅角、围绕着身体的许多突起结构，以及身体背侧后方显眼的露鳃。

↑ K. ornata, 图源：世界のウミウシ。

鉴于师兄提到香港已经有该记录种了，出于好奇我又去查阅了台湾的记录，发现在台湾，K. ornata被称为“配饰巢海麒麟”。“海麒麟”是台湾对海蛞蝓的称呼，比大陆的称呼还高大上许多……而且个人感觉也很符合大部分海蛞蝓在水中舒展起来的华丽姿态。

↑ 这是在台湾网友的博客上→博客地址发现的，我知道你们要吐槽它的模样，这只应该是在酒精或是甲醛溶液里面泡了一段时间了，林院 @林业杰 oOOo 戏称其为“辣椒腌鸡胸肉”……

考虑到这家伙不存在大陆记录，所以可以根据台湾的称呼直接翻译成“配饰巢海牛”。然后我就发到票圈众筹影响因子去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就被打！脸！了！研究捕捞学的小攀同学告诉我，他们出海的时候拖网里有出现过这个东西！（他还发过微博，不过可能因为限流我没看到嘤嘤嘤。）好奇的小攀同学去翻了文献，结果真的翻到了这个家伙的大陆记录。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只海牛已经有大陆译名了，它的名字叫作“喀林加海牛”。

还真是简单粗暴的翻译呢…

确认了一下这篇林光宇&张玺老先生撰写的文章发表于 1965 年。我国的贝类学起步晚而且举步维艰，在当年的背景下老先生们还能坚持进行贝类学的调查，真是令人佩服。对此我不禁匍匐在老前辈们的丰功伟绩前瑟瑟发抖…

至此我与K. ornata的故事便告一段落。那天一想，这个家伙应该不是什么罕见物种，不然怎么可能我偶尔去一次就能发现了。果不其然，隔了一天我又去了。待渔民们的渔获物一上来，我就又找到了一只，不过这次这只个体更小一些。因为吸取了上一次直接泡酒精里影响外观的教训，我先把它放在海水里拍了一些照片，这次拍的效果果然美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