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考研准备开始得很晚。一直到考研前半年,也就是大三下学期,我还在为保研本校做准备。辛辛苦苦忙碌一番之后,研保上了,我却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原因是我不想再继续读自己原来的专业,连一条螺纹都有国家标准的领域,注定不适合向往自由烂漫的我。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弃理从文,这个想法宛如一个幽灵,始终盘桓在我心灵的上空。一路走来,每当我在学业上遇到挫折,每当心灵受到理想的叩击的时候,它总会像神明从阿拉丁神灯中幻化出来一般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无限放大,直到占据我的整个心灵,整个头脑,甚至叫我为之颤抖。
我在布拉格做交换生的那段时间是这个想法的爆发期。我见到了那些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的风景,遇到了一些把自己活得像小说的人,我终于明白了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正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找不出理由反驳自己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不按照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既然这件事既不违法犯罪,也不至于使我肝脑涂地。
然而,不出我所料,等我回到国内继续学业的时候,我再一次退缩了。人的惯性在有些情况下具有可怕的力量。与此同时,我仍然在思考着,或者说,在痛苦着。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长期失眠,在一个个辗转反侧的黑夜里,我常常紧闭双眼,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头,试图从每一个最小的变量推导着着未来(那时想到的往往是灰暗的未来),偶尔会仰面朝上,对黑色的虚无瞪大眼睛。我那时纠结到了严重影响生活的地步,记得那天,早上起床时我以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放弃保研了,结果却鬼使神差地和同学一起去做保研体检,在医院浪费了三百块钱和整整一天。
我能够最终下定决心,必须要感谢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两百多年前出生于布拉克的诗人、作家里尔克。我这么说绝不是故弄玄虚。那时的我心知肚明,任何一个人已经说服不了我,也阻止不了我。碰巧我买了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那本干净的小小的书是我当时唯一看得进去的印刷品。面对青年卡卜斯关于人生选择的迷茫,里尔克的回信里有这么一段:
“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本其自然;归结我也只是这样劝你,静静地严肃地从你的发展中成长起来;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感情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当时看到这句话的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忽然明白了,当年在欧洲穷游、从异国走向异国的时候,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想要告诉我什么;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在好声音里听到《追梦赤子心》的时候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早就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心里面,一直以来我苦苦寻找的不是答案,而是看清并确认答案的勇敢。
就这样,我将人生的方向盘猛地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2
在我正式踏上考研路的时候,距离考研已经不足一百天了。考研当然是辛苦的,尤其是在我还面临着原专业的好几门课,并且要补齐因为出国而落下的课程的情况下。每天七点起,十二点睡,中午小小地午休一会儿,有时一天学习超过十小时。我想考研最大的敌人不是懒惰,而是麻木。即便是备考时间如此之短的我,也感受到考研的的确确是一场持久战。为什么每天按掉闹钟之后,在心里自己教育自己、自己催促自己起床;为什么刚刚才从自习室出来,吃完饭就又乖乖走回去坐下学习;为什么天气越来越冷,白昼越来越短,却起早贪黑日复一日。有时候因为太困或者太累,走在去上自习的路上真的会发呆,会麻木。但是总会在突然之间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惊,加快脚步。
在考研之前没有想好之前那三个“为什么”的人,会在漫长的战争中不知不觉将意志消磨殆尽,直到向自己缴械投降。对我而言,答案十分简单:“为梦想努力的人,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不甘被岁月平凡,不愿被现实改变,因为是自己想要的未来,所以去往未来的艰难前行是最美丽也最值得的旅程。
考研期间最烦的是应付原专业的课程和实验,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按捺着内心的烦躁,告诉自己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有大仗要打的人,是没有精力可供浪费在坏情绪上的。我不断叮嘱自己两件事,一是不可怨天尤人,因为自己选的路,无人可怨;二是不要自我感动,只想踏踏实实地一点一点向着目标前进,而不是为别人表演。我把里尔克的话抄了几行贴在桌前:
“好好地忍耐,
不要沮丧,
如果春天要来,
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
3
在距离考研大概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我生病了。病是小病,就是重感冒,再加上有点发烧。但是当时正处于别人都开始冲刺了,而我还在中期的焦虑期,因此病倒在床上既难以入眠又学不进去的滋味真的是令我无比焦虑。记得那天晚上,我早早地吃了药爬上床,心里祈祷着一觉醒来病就会好了我又可以去上自习了,结果却因为头痛难耐怎么都睡不着。我从室友都在自习室学习躺到她们回到寝室,又到她们也都洗漱上床睡觉,一直到感觉整栋寝室楼都进入了梦乡,只剩下我一个人既迷糊又清醒。
不知是因为心急如焚还是发烧真的变严重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这时候的寂静与黑暗,仿佛已经从宿舍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扩展开去,扩展到整个世界,唯有带着危险信号的灼热与我为伴。我的内心第一次对于放弃保研去考研这件事产生动摇。想到自己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终是带有些许偏执;想到前途未卜,一切都是艰难模式;想到以前在家生病时妈妈对我的照顾。在这五味杂陈之际,居然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的小床上无声地潸然泪下。
正在我一个人抹眼泪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一亮,熬夜未睡的男朋友问我有没有睡着了。于是就更加软弱,压低声音哭哭啼啼地用文字说着自己的委屈、难受和焦虑。当时夜里三点多,他怕我发烧出事,坚持要带我去附近的医院。我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走出宿舍,他就站在门口唯一的灯下,一把拉住我抱到怀里。那弥漫了整个世界的黑暗,终于开始收缩,退散了。
写到这里,回忆起很多和男朋友一起考研的事。两个人也有心情都不好互相挑刺找茬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是相互鼓励,相互扶持。因为有他在,每天往返自习室的路上多了许多笑声,两人可以像幼稚鬼一样从寝室打到教室;作为吃货的他每隔两个星期就要拉我出去,就近下馆子吃点好吃的。细想起来,我们在一起也快三年了。走过了最初的脸红心跳,我们开始一起学习生活的琐碎和平淡。考研便是一段别样的平淡时光。好在于平淡之中与日俱增的不是厌倦,而是笃定与安心。
4
大日子转眼就降临了。
考研前一天吃过晚饭,男朋友把我送到考场附近的宾馆,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我失去了最后的战友,仿佛独自一人站到了战场中央。
与我合住的是一个叫做青青的江苏妹子,我们是在考研辅导班的微信群里认识的,这词合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到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吃着外卖,边吃边聊之间,我得知她已经毕业三年,工作两年,直到现在家人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她辞职考研的事。原来自己一直偷偷骄傲的勇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呀。原来自己一直小心藏好的天真,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东西呀。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相信“梦想”二字,向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努力奔跑。
等青青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去北大看考场。离我们的宾馆最近的西门刚好是在各种宣传片里出镜次数最多的最具代表性的那个门,在马路对面望着它,就像是不小心和男神面对面的心情,明明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惦念,却要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青青想要上床睡觉了。而我的政治最后四套卷还没背完,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我关掉房间里的灯,躲到洗手间里背书。我把门轻轻锁上,把洗脸池用纸巾擦干,就在里面摊开卷子背了起来。有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镜子里面映出自己带着黑眼圈的脸。站着背累了,我就抽出一张卷子蹲下来背,洗手间的空间很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蹲着不能乱动,不然就会蹭到不甚干净的墙壁。就这样,我在洗手间里和困意作着斗争,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抓住最后的复习时间疯狂吸收着最后的知识。每当我口中的念念有词停下来的时候,我仿佛都能听到一种倒计时的声音,既像秒针走过表盘的颤动,又像是自己的心跳。等我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大概十二点多,我飞快地跑进被窝,拿出手机对北大官微说了声“今天见”。可能是因为宾馆空调太热,也可能是我内心真的很紧张,那一晚我不知醒了多少次,每次醒来感觉到的都是满满一脑子凌乱的政治。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吃早餐,出发。进了北大西门,我们各自骑了小黄车,我没戴手套,双手暴露在北京十二月末清晨的冷风中,但是现在已经丝毫记不起当时冷的感觉。
到了二教门口,远远看见侯考的考生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我默默站到队尾,从书包里掏出复习资料想再看一眼,然而却又看不进去,忍不住不时张望长长的队伍那头通往考场的小小的门。
第一天考完之后,我不知为何觉得出奇地疲惫。但是我打定主意要在考场附近的教室里自习一会儿再回宾馆。那天由于饭票不足不能在最近的食堂就餐,我绕了很远才吃到晚饭,在便利店里坐了好久才鼓起力气重新投入寒夜之中。等我终于找到了自习教室坐下的时候,其实已经筋疲力竭。我告诉自己要善始善终,坚持到最后一刻,上好考研的最后一次自习。说来也巧,复习的间隙我拿出手机一刷,恰好就看到一篇回忆北大考研的文章。当时我置身于北大几乎座无虚席但却鸦雀无声的自习室,看着看着就眼眶一热。
晚上我回宾馆的时候,天真冷啊,未名湖边真静啊,博雅塔在空无一人的湖边显得有些瘆人。我几乎吓得不敢往回走。我努力回想着梁衡写的《煌煌上庠》,告诉自己曾有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热血沸腾的真正的青年人走过我脚下的路。
5
我特地赶在考研结果出来之前将这篇回忆写下。因为人们总说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但实际上,人们对过程的判断总是难免会受到结果的影响。因此我想要在被结果宣判之前将这场“Follow my heart”的冒险记录下来。记得当时考完所有科目从西门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门前,灯火闪烁,车水马龙。我走到马路对面,对着北大西门拍了一张照片,成为一份微小的纪念。记得当时要发一条朋友圈,却怎么也想不出应该以怎样的文字来配图。
考研结束了,人生的冒险却还刚刚开始。希望自己能一直带着点天真,勇敢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