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冬爷背着手,哼着小曲,打大榕树下过。
大榕树是村里最老的树,比村里现在活着的最老的老人还老。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凡哪个村里有棵大树,那必是村里纳凉聚集的好去处。这不,一群早收工回来的爷们正在树下闲聊呢。眼瞅着冬爷哼着小曲,乐呵呵地路过,爷们笑问道:
“哟,冬爷有什么好事儿啊,这么乐呵。”
冬爷嘴上说着“没有,没有”,右手却不自觉的伸进兜里摸了摸,脸上又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还说没有,又藏了什么好酒吧?快拿出来大家尝尝。”说话的人言语间就往冬爷兜里掏。冬爷忙捂住,嘴上连连求饶。
“真不是什么好酒,就我闺女,我闺女送我的一瓶老白干。”
“老白干?老白干也拿出来大伙儿分了吧,不然等你回家,你媳妇又把酒拿去喂猪了!”说话的人哈哈大笑,一众人也跟着哄笑。
冬爷嘛,好酒,村里大伙儿都知道。
有一年冬爷不知道哪儿弄到一瓶洋酒,喝了几口,剩下大半瓶偷偷藏在猪圈里,想着每天摸出来啜一小口。没等冬爷喝上几口,冬爷媳妇曼婶儿喂猪时给摸了出来。曼婶儿最恨冬爷喝酒,拎着酒瓶杀到屋里揪出还在午睡的冬爷,当着他面把酒倒在了猪槽里。冬爷眼瞅着他那瓶洋酒,心疼啊。看着那猪槽细细淌着的酒,冬爷啥也顾不上了,一头扎下去跟家里那头以为倒了猪食的傻猪抢酒喝。当天晚上猪也醉了,冬爷也醉了,一猪一人横在猪圈里。
从此谁要提起冬爷好酒的程度,啧啧。
玩闹归玩闹,冬爷也不计较,一番拉扯后,大伙儿放了冬爷走,冬爷也继续乐呵着回家。
家门口到了,冬爷却发愁了。这酒虽说是闺女给的名正言顺,但保不齐媳妇要没收,这藏起来吧,藏哪儿都能被媳妇摸出来。冬爷思忖了许久,还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心眼一横,掏出兜里的老白干,一咕噜喝了大半瓶。
酒壮怂人胆,冬爷一脚踹开大门,就拎着剩下的小半瓶老白干进了屋。
媳妇没在!
冬爷乐的,进厨房弄了盘花生米,大咧咧地横摊在沙发上,一粒花生米一口老白干。这才是生活啊,这才是享受啊,惬意,舒坦!
等曼婶儿回到家,大门敞开,还以为进了贼。院子里捡了根柴火,小心摸进门一看,冬爷正摊在沙发上,茶几上歪着一瓶空了的老白干,边上还稀稀落落地几粒花生米。曼婶儿火一下就上来了,顺着手里的柴火狠抽了好几下。冬爷醉成一滩烂泥,甭管抽哪儿,动都不带动一下。曼婶儿丢掉柴火棍,牙痒痒,老娘先做晚饭,等醒了再收拾你。
曼婶儿做好了晚饭,儿子媳妇收了摊回到家,孙子孙女也下了学,冬爷还是摊在沙发上没起来。
儿子有些奇怪,爹好喝酒,酒量一向也不差,看娘说的情形,应该只喝了一瓶老白干,怎么睡这么长时间?
曼婶儿冷笑道:“谁知道今儿在外面自己又偷偷喝了多少,指不定喝了五六瓶呢。”
儿子一想,倒是他老子的作风。
可谁知道冬爷睡到第二天,鸡都叫了不知道第几遍,还是没起来。冬爷也常常喝醉酒,但喝酒是喝酒,从没误过事儿。冬爷家腌酸菜卖酸菜,以往这个点,他已经起来腌上好几坛酸菜了。
曼婶儿喂鸡喂鸭喂狗喂猪,喂完了一圈,正要吃早餐的时候才发现,她家的老头子还没起来。
曼婶儿这会儿也觉得不对劲儿了,回到屋里唤:“老头子?老头子?”
冬爷闭着眼,没反应。
曼婶儿轻轻推了推,还是没反应,又用力地把冬爷拉起来,还是没反应。
曼婶儿慌了,连忙摸出电话给儿子拨了过去。
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把冬爷送到医院,送到急诊,又送进病房。当天晚上,曼婶儿拒绝了儿子让她回去休息的请求,眼红通通的守在病床前。
要不是她发现的晚,她家老头子能躺到现在没起来吗?
冬爷这一醉,睡了三天,等再一次醒来,才睁开眼睛,曼婶儿便拿着枕头劈头盖脸地打上来。
“我叫你喝酒!我叫你喝酒!我叫你喝酒!……”
冬爷茫然地看着明显瘦了的曼婶儿,喉咙有些发痒,他轻轻咳了下。
“曼儿。”冬爷唤道。
曼婶儿身子一僵,停下手,一屁股坐下,头埋进枕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儿子说,得的是癌症,晚期,估计就还能活上十天半个月的样子。
冬爷觉得喉咙又痒了,轻轻地咳了下,还是有些痒,又咳了咳,这一咳一发不可收拾。冬爷用力地咳着,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咳咳咳,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在家人慌乱中,冬爷又再一次睡了过去。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冬爷醒过来几次,看着趴在床沿上睡着的曼婶儿,冬爷偷偷抹了几行泪。
于是在住院的第七天,冬爷对来送饭的儿子宣布了一件事,他要出院回家。
儿子闺女不同意,劝说冬爷听医生的话,再做几次强化化疗,还可以再多撑一段时间。曼婶儿看着冬爷满是针眼儿的手,默默地站起来收拾行李。
走,咱回家。
天气好了,曼婶儿就用轮椅推着冬爷在村子里转,这儿是你当初第一次遇见我的地方,这儿是你当初送我红绳儿的地方,这儿是你当初不要脸偷亲我的地方……
天气不好下了雨,曼婶儿就推着冬爷在家里转,这儿是你藏的第一瓶酒的地方,这儿是你藏的女婿送的五粮液,这儿是你藏的闺女送的茅台……
转到猪圈那,曼婶儿红着眼,你说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
为什么呢?
冬爷人迷糊着,心里却听得清清楚楚,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曼儿,我不喝酒了,我答应你再不喝酒了。”
在之后的时间里,冬爷果然一口酒都没喝,一句酒都没提。
医生说不做化疗,回家最多半个月就该办事儿了,冬爷硬是撑了两个多月。
陪着曼婶儿把过往都走了一遍,冬爷也快不行了。
儿子媳妇,闺女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家人齐整地站在冬爷的床前哭。
冬爷想说你们哭啥,老子今年六十,儿女双全,三世同堂,这会儿走可圆满了。可他张了张嘴,一句声都没发出来。
闺女儿看冬爷连话都说不出了,哭得更厉害了。
冬爷歪了歪头,扫了眼人群,又看向儿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儿子凑上前,爹,你想说啥?
冬爷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向门口,一声“曼儿”怎么也发不出来。冬爷急得额头直冒汗,我的曼儿,我的曼儿。
孙女儿却突然福至心灵叫道,“奶奶,爷爷叫奶奶呢。”
众人四下一看,曼婶儿呢?
儿子正要出去找,曼婶儿拎着一瓶洋酒跨进门来,认得洋文的女儿一眼瞧出了那是一瓶威士忌。
曼婶儿一手拎着俩杯子,一手拎着威士忌,几步走到床前。
“老头子,拦着不让你喝酒拦了一辈子,今儿送你走,我陪你喝两杯。”
曼婶儿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右手往杯子里倒酒。
“上次倒了你半瓶洋酒,没让你喝过瘾,我托人买了一瓶一模一样的,今儿让你喝个够。”
农村的杯子大,可曼婶儿还是一口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眼角两行泪落了下来,曼婶儿手一抹:
“这洋酒真TM辣。”
曼婶儿一手托着冬爷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地将酒喂进冬爷的嘴里。冬爷使劲儿地抬着头,喉咙一个咕噜咽了下去。
“你这么大个酒虫子,一杯肯定不够品出味儿是不是,再来一杯。”
曼婶儿再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闷了,一杯喂给冬爷。冬爷使劲儿地动着喉咙,想把酒咽下去,却一咧嘴,满口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冬爷的眼,半睁半闭,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曼婶儿。
“你看你,喝了一辈子酒,临了这么怂。这剩下的酒,我替你喝了。”
曼婶儿两手端起威士忌的酒瓶,仰头就往嘴里倒。众人连忙上前拦住,曼婶儿一把推开,继续往胃里灌,一大瓶酒咕噜咕噜地空了。曼婶儿拿着酒瓶凑到冬爷的眼前,冬爷的手拽住了曼婶儿的衣角。
“你看,我也能喝酒,你安心的去,你没喝够的酒,我帮你喝!”
冬爷看着曼婶儿的酒瓶,缓缓闭上了眼,两行泪顺这边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冬爷拽着曼婶儿衣角的手,没了力气。
“等我也喝出了癌症,我去下面陪你喝……”曼婶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面色红润地趴在冬爷身上,就像那天一人一猪横在猪圈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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