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红旗手
微博@世界末日红旗手
0、
第一次见到哈维尔叔叔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中。他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小孩,饭桌上还有他的哥哥姐姐,大家兴致高昂,哈维尔叔叔坐在一边一声不吭,闷头吃披萨。同时悄悄把手挪向腰间,屏住呼吸收紧肚皮,指头灵活地一弹,肚子紧接着随后向下一蹋。接着他又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饭局还没结束,哈维尔就率先离席。很快,席间的欢声笑语之中突然传来平稳的鼾声,如同小号奏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丝毫不粗鲁的鼾声,而是令人嫉妒的,极其真诚的,十足幸福的声音。
过了一年,我终于和哈维尔单独吃了一顿饭,因为科恰班巴的食物分量总是大得惊人,我们都剩下了很多。哈维尔隔着饭店的铁栅栏,用一把比钥匙还小的铁勺,一点一点把我们剩下的食物拨进门外乞丐的碗里。每次铁勺都会打到栏杆,他却极其耐心,像对待一只小猫。
他是我见过的成年人里,活得最顺风顺水,内心也最和平的一个。好像人生的一切冲突,情绪的挣扎,上帝偶然的玩笑,都会在遇到他时绕道而行。要不是后来听说了他的人生故事,我想我会一直这么以为。
1、
玻利维亚,南美洲的心脏。
科恰班巴,玻利维亚的心脏。
这里盛产马铃薯,气候炎热,当地居民食量巨大,嗓门粗野,你可以这么理解——科恰班巴就是玻利维亚的德克萨斯。
哈维尔叔叔住在这里五十多年了,所有人都叫他小哈维尔。他有着海蓝色的眼睛,金红色的头发。对此他的解释是,“我的眼睛以前也是杏色的,婚后被妻子暴打,慢慢就变成了蓝色。”
这不并不完全是个玩笑,这个女人就相当于他生命里的暴龙。
哈维尔皮肤发白,透出蜘蛛网状的红血丝,钉子一般的高鼻子。身形类似卡通小人,棉花糖般下垂的肚皮,两条鳗鱼似的短腿,像是所有外国文学里嗜酒如命热爱动物的祖父。
小哈维尔喝饮料一定会加一整杯的糖,热爱辣椒和油炸食品,吃饭时趁人不注意默默把皮带往外扣一节,临近结束再扣一节。当然,他以为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他的房子建在科恰班巴的北京大道,道路尽头有一扇被龙咬住的大门。房子的第一层是他的工作坊,他向汽车销售商提供电池里的酸性液体,似乎那些液体腐蚀了他的一部分皮肤,某一块总是透出蜘蛛网状的红血丝。
第二层住着儿子一家,包括他们那个不满两岁的小宝宝,小小年纪也为汽车着迷,是这个家庭的帝王,整个家以这个小男孩为圆心,像齿轮般匀速旋转。
第三层住着他的前妻,一个吝啬、极端、巫婆一样的女人,她和哈维尔在离婚程序中分开生活了五年。有时前妻郑重其事端来食物,笑眯眯地看着哈维尔吃完,他还没来得及重温婚姻生活的温馨,前妻便在青天白日下骤然变脸,“你欠我三十五比索”。
哈维尔没上这个当已经两年了。
三层半的楼梯上住了两条狗,在这个家里是幽灵般的存在,是他们结婚的那天买的,如今就像哈维尔婚姻的残存之影,没人知道拿它们怎么办。
小哈维尔住在顶层,但因为施工失误,一半的地板向上拱起,在客厅形成一座小型丘陵,斜面的两边阳光普照,懒洋洋地躺着小宝宝的恐龙收藏。
他在55岁的这一年,过上了一种流水线的生活。
五点过起床,独自在桌子面前吃早餐,五毛钱的硬面包,从中间切开抹上黄油,大多时候喝肉桂茶包,其他时候喝速溶咖啡。吃完后并不收拾碗筷,一切都等到周末。
之后他下楼去工作坊向员工派发任务,自己开上小轿车外出送货。车座椅上有不少伤疤,那都是电池里的酸性液体腐蚀留下的痕迹。他工作时间自由,中午可以悠闲地在最喜欢的饭店手撕一只炸鸡,下午慢腾腾回家,和二层的儿子一家吃过晚饭,逗逗小孩,穿过妻子和狗居住的三层,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晚上他一般都是看纪录片度过的,为此他说“我不知道旅游有什么意义,我足不出户就已经环游世界了。”因为这些纪录片,哈维尔叔叔构建了自己的一套世界观,比如他认为中国的文革和纳粹是同一回事。
2、
小哈维尔出生在玻利维亚南部的波托西,海拔4000多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17世纪,波托西的银矿产量占全球的一半。这个小村庄变成了南美的寻梦之境,一面是一艘艘满载白银的舰船驶向欧洲,一面是一浪接一浪的移民热潮。
少数人因矿致富,但更多的是因开矿和汞中毒的矿工,从非洲漂洋过海的黑奴。巨大的财富矿脉并没有让这个城市良性发展,反而,波托西成为了贫困家庭的聚集地。哈维尔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父亲,他是做汽车电池生意的,母亲在家缝缝补补,照顾小孩。在一个粗糙原始的年代,没有人会意识到生活困苦难捱,财富与权力的也没有对这家人耀武扬威。虽然磕磕绊绊,他们记忆中的童年却是完整而愉快的。
哈维尔是年纪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他是最聪明的一个,没有钱买玩具,他就用树枝做弹弓,捡废旧电池做电筒,甚至有一次把池塘的乌龟给电死了。
这一切走向地狱,是哈维尔的母亲在街头撞见自己丈夫的那一天。
丈夫挽着另一个年轻女人,说笑着从马路对面走来。二人的眼神终于撞上,他却没有躲藏。这个一生屏息的男人,此刻把手臂放在身边女人的肩头,对面色苍白的她仰起头来。
这个身上的衣服补过十几次,一个字也不认识,脸色暗淡憔悴如同树皮的中年女人,用尽了所有力气站定。双腿如同柔软的沥青,四肢像岩浆一般流淌。她一动不动,直到这个和她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终于和她擦肩而过。愤怒与羞辱仿佛塌陷的苍穹,她被压在身下不能动弹。
从那天开始,没有丝毫预兆,“父亲”这个角色就从四个小孩的生命里销声匿迹。日子变成了破洞的铁锅,漏水的屋檐,如同母亲面罩般的眼泪,没有人能阻止它们从指缝间纷纷掉落。
小哈维尔永远都记得那一年的圣诞,隔壁传出烤鸡的香味,他们五个人坐在桌边,沉默地喝着白糖水。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向碗沿,嘴里的味道从甜到咸,再到苦。
他没有喝完那碗糖水,径直跑去了父亲的新家。
那里也有满满当当的四个小孩,地上放着拆开包装的圣诞礼物,哈维尔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自己的父亲正把番茄酱抹在其中一个小孩的鼻尖。他发疯一样地把蛋糕掀翻,吼声中带着哭腔,“你不知道我们在吃白糖和水吗?”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最后小哈维尔收获了两枚硬币,是那个女人给的。
父亲没有回过一次家。
3、
哈维尔的姐姐14岁,金发碧眼,美得如同油画。她辍了学开始补贴家用,一边教小孩子钢琴,一边在餐厅打工,老板是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她稳打稳撞跌入他用金钱与柔情筑成的陷阱。
哈维尔的大哥哥很罗曼蒂克,对家境似乎没有什么感知,平风顺水地谈着恋爱。
二哥胡安是四个人里最得天独厚的一个,恰如其分地得到了祖父那边的西班牙血统,祖母的爱尔兰血统,一米九的身高,祖母绿的瞳孔,洁白柔和的脸庞,微微卷曲的头发让他又有了一种稚气。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孩,完美得近乎天使。他心软,柔和,像一碰就碎的陶器。
只有小哈维尔一个人意识到,他们藏身的船在陷落,还有无限的风暴将要接踵而至。丧钟仿佛为他而鸣。
如他所料,脚下的木板正一节一节地崩塌。
姐姐怀孕的当天他们才发现,富商男人早已结过婚了,但他数次把他们的母亲送进手术室,要是没有他,母亲多活不过两天。另外三个小孩的学费也出自他手。哥哥们像活在云端,只有哈维尔有了一种带着羞辱的自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连让姐姐退出的资格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像亡命之徒,奋力把身边的一切推向死神,以延后自己的死亡。
很快,胡安和这座城市里最美的女孩领了结婚证,新婚之后的三天,这个人人艳羡的人中龙凤,突然有一天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神情慌张地跑进人群,哭叫“把我身上的火扑灭!快扑灭它们!”而四周根本没有火的痕迹。而后钻进衣柜整整一天,认为哥哥姐姐要将他杀死。他的脑袋彻底坏掉了,没人知道原因。
这一整家人都住在富商名下的房子里,他平时在另一个女人的家,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母亲和胡安住在同一个房间,像关着两个疯子,女人总是在床上呻吟,时不时大叫女儿的名字,叫她端水做饭,服侍起居。胡安不是躲在墙角数数,就是用力捶打木门要他们放他出去。
富商当然不能接受一个疯子,每到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必须大扫除,扫去关于胡安的任何痕迹,把他关在衣柜里,教他不能出声。然后所有人下楼吃饭,哈维尔总是觉得他能听见哥哥在衣柜里的呜咽,他不敢想象那种恐惧。
有时候胡安不能控制自己,会突然开始尖叫,从房间里跑出来,打碎古董花瓶,甚至堂而皇之从富商面前跑过,把玩他价格不菲的领带。然后富商勃然大怒,用脚踢他,质问他们的姐姐,“看看你们这一家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正常的?”
又一个圣诞来临,因为富商的关系,他们一家人去了波托西最好的餐厅,每个人正襟危坐,唇边荡起微笑,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活中的阴影。他们拿起着金色的刀叉,耳边响起赞美诗。就在这一刻,胡安突然发作。标致的一张脸顿时扭曲起来,他把手脚放在地面走路,舌头伸出口腔,像狗一样哈喇着,喘着粗气,在一片上流家庭的震惊中,发出了“汪!汪汪!”的叫声。
西装革履的富商面如死灰,接着愤然离席,姐姐流着眼泪看了弟弟一眼,也追了出去。大哥在席间呆坐,如同触电。只有哈维尔试图拽住胡安,他力气不够大,只好用双手托住哥哥的一只腿,全身也缩在地面,看起来就像另一条疯狗。
圣诞节的夜晚如同死一般寂静。
胡安变成了能够被遥控的木偶,他变成了上一代恩怨的牺牲品,变成了一个再也不会思考的傀儡,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好事,因为他将不会质问命运不公,不会为坠落悬崖而感到痛楚。
4、
哈维尔是真正的物理天才,几乎不看书,因为家事也很少上学。但每次的测验,他是唯一一个能让老师从凳子上站起来惊呼的学生。
玻利维亚还在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年代,哈维尔已经得到了德国留学的全额奖学金。他可以变成谁呢,在波托西这样的一个小城市,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想象的画面,但他们只看到流星的尾巴,就相信这个小男孩能从南美洲的心脏,一路亮到欧洲。
小哈维尔收拾了很少的行李,和家人一一告别。他有些犹豫,想上前拥抱一下胡安,胡安却像害怕一样一溜烟儿跑走了。
他是第一次坐飞机,在美国转了一次,又在西班牙转了一次,才最终降落在柏林。
一年以后,小哈维尔在德国听着古典乐,吃着香肠,啤酒让他的肚子大了几圈。可他依然是班上最矮的那个。他不算好看,在德国显得也有些楞。但他的那股机灵劲儿让他吸引了不少女生。
很快,他和丽塔在一起了,是个金发的德国女孩,鼻尖像草莓奶油,身材像分子式一样陈列整齐,十分迷人。情人节那天,哈维尔给丽塔做了一个装置,星星从窗外一直闪到她的眼前。她被一道夜晚的光芒叫醒,看到眼前由透明线段托起的亮光,他送了她一个宇宙。
毕业之后,哈维尔和丽塔双双去了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他们的科学研究所就在河边。太阳升起的时候哈维尔站在窗边,看着丽塔被金黄色光线照得愈加柔和的侧脸,他觉得心脏被什么抓扯着,有一种不熟悉的,又势不可挡的东西一把淹没了他。他好像忘记了玻利维亚的一切,忘记了还在泥潭中的一切。他只感到那句,“时间开始了”。
5、
不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哈维尔没有去德国,没有学物理,他甚至没有再继续上学。他也没有遇到一个叫丽塔的德国女孩,没有人让他想起分子式,他到死也不知道美因河畔是什么样的,那个早上他当然也没有向任何人求过婚。
那一年,姐姐为了挽留富商,搬去了圣克鲁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哪怕她永远不会拥有一场婚礼。作为交换条件,姐姐可以带着他们病怏怏的母亲。大哥结了婚,他对一切麻木冷漠,很快也从他们的大房子里搬走。
波多西这件空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哈维尔和胡安。
高中都没毕业的小哈维尔,一边在汽修厂里打工,一边照顾起二哥。他负担不起佣人或者医院,就把胡安带去汽修厂上班。把他关在地下室的一辆全是灰尘的汽车里,每次下了班去看他,胡安都耷着头睡在方向盘上。有好几次哈维尔都以为他死了。
那天汽修厂接到一台需要重新上漆的高端轿车,十几个工人围了汽车一圈,忍不住惊呼。就在这个时候胡安突然跑进人群,大叫着“魔鬼来了!”,他身上沾满了地下室那台汽车上的碎玻璃。人群还在错愕之际,胡安把放在一边的白色油漆举起来,向着自己从头泼下。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疯子向那台跑车跑去。
然后碎玻璃与汽车摩擦,发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
就是那一天,还没成年的哈维尔,有了他半辈子都还不清的负债。
也是那一天,胡安像一只迷路的小狗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再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6、
哈维尔55岁生日的那天,从街角商店买了一大包炸鸡回家,把鸡腿放到了对面的空盘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给不存在的胡安也倒了一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此刻就是两个小老头儿对着夜风吹牛的时候吧。
小哈维尔仿佛走到了一个对生命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好奇心的年纪,他不惜命,也不去践踏它。他只是……失去了兴趣。
他把床底下的箱子拿出来,漫天四散的灰尘害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里面有胡安留下的东西,一件白衬衫,一条项链,早就过期的镇定剂,一撮婴儿的头发,几本哲学书。
是的,胡安还有个儿子,他自己从来不知道。妻子早就和他人同居,从未对儿子提起过他的父亲。
哈维尔摩挲着手里的棉料,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那种哀伤依然真实,他想起如同深井一般的童年,也想起最后那天胡安蜷缩在小小汽车里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哥哥是不是也曾经那样注视过他。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条项链,轻轻拂去上面的霉点,露出来的是形状奇怪的图腾,仿佛是一个人头,但面目狰狞,人头下面是四条狗腿。他总觉得这个图案似曾相识,他尝试在记忆里搜寻,而年老和疲惫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疑问。
那天晚上,哈维尔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胡安结婚后的第三天,哥哥突然决定要去父亲家一趟,去告诉他自己新婚的消息。哈维尔尝试阻止他,胡安却坚持要去。
回家的时候胡安带回了一条项链,上面画着诡异的图案——一张扭曲的面孔,和四条动物的腿。
哈维尔一把拽下哥哥手上的项链扔在了地上,“你为什么要拿它们家的东西?”
胡安蹲下身捡起来,说“他说是他妻子送给我的新婚礼物。”
在这个梦里,哈维尔第一次想起——和父亲再婚的女人,是个巫师。
南美洲通行巫术,萨满中有能治顽疾的神医,有算命如神的天眼,但也有一些巫师,是专门以下咒作法为生的。在经济落后的年代,你可以仅仅支付几个硬币,就去伤害一个毫不知情的人,咒他疯,咒他死。
从胡安拿到项链的那天起,他就疯了。
哈维尔终于在梦里找到了凶手。
第二天,小哈维尔起床尤其困难,他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关于哥哥的梦。这些年来,他常常梦到胡安,梦到他们双双变成了狗。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喝了口水,把桌子上的可卡糖扔进嘴里,好好咀嚼着树叶的香味。然后就把那个梦忘光了。这是哈维尔在55岁的其中一天,他过上了流水线一般的生活。
7、
哈维尔叔叔送我离开科恰班巴,他微笑着,手指微微颤抖。他穿了自己最光鲜的一套衣服,衬衫扎在皮带里,把双臂伸出来拥抱我。
他的神态像一个幸福的老人。我决定不问他那个问题,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从来没后悔过留下来照顾胡安。“牺牲”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另一种选择,也不认为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根本没想过去拥有另外一种人生。
天赋是恩赐,而生命的激荡能把每一个人甩向命运的另一边。
他就想好好守着一个木箱子,守着一个没死透的梦,熬到尽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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