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本文作者亲历北京马拉松比赛,他描述穿着婚纱跑步的朋友,称这群奇怪装扮的艺术跑友是一种都市压力情绪的释放。而每年北马传统“尿红墙”,在他看来是年轻人对“假大空”政治的消解,在这里看到北京年轻的一代。
还有什么比避免当“人肉吸尘器”更大的福利呢?
10月20日,绝对是一个非凡之日,特别是对3万名参加北京马拉松的跑者而言。因为,很意外地,这是一个蓝天。
在42公里全程强度面前,这个蓝天,异常珍贵。这或是上苍悲悯,感应到帝都人民在灰霾蹂躏中的殷殷祷告。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当天早上,天安门广场全程起跑门前,周围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老的少的、黑的白的、露的裹的、红的黄的,不时地伴随着热身音乐一起举起双手、呐喊——期待一年的日子终于到来,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跃跃欲试。
天安门的黄顶之上,蓝色天空,散发着淡淡的优雅。
我旁边的一位男士,将身上的厚大衣脱下,递给了栏杆之外相送的妻子。交接之时没有言语,四目默契、双手轻握。仿佛,在3万人的喧闹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而宁静的二人气场。得见此景,那一刹那不禁浮现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我想,参加北马足矣。
消解假大空的“红墙嘘嘘”者
8点,发令枪响。来自非洲、欧洲的特邀选手们朝着赛事奖金狂奔而去。我们这些群众选手,拥挤一起,似走似跑离开起跑门。
北京马拉松的精华,就在初起跑的1公里内。不仅因为跑在长安街经过天安门时“气吞山河”,更重要的是,这里要经过中南海红墙。
接近府右街的红墙边,有个被戏称为“尿红墙”的北马传统——集体面朝红色之墙,笑嘻嘻地嘘嘘,堪称唏嘘。当我们跑到这里的时候,人群突地“噢噢”起来,原来一大批选手离开长安街,在红墙下排成一列。我身边的跑友,一句“必须的”,掉头就往那里同乐:在壁前“嘘嘘”。
事后,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很严肃地发布了红墙下的集体照,并习惯性地提出“建设性问题”:《北京马拉松比赛 选手如厕难暴露细节差距》由于沿途厕所缺乏,赛会组织方提供的流动厕所又少,不少男选手路边就地解决。可,男选手如此,女选手呢?如厕难,暴露出细节差距。
其实,人民日报有些冤枉赛事组委会了。红墙距起跑处只有几百米,而起跑的天安门广场安排了非常多的流动厕所,选手们如厕方便,不可能跑了几百米就要上厕所。
如厕问题,并不是真问题。真问题是大家要开心,也沿袭这个传统。
绝大多数站在红墙边的选手,其实都没有真正地小便,只是在摆pose。
我注意到了两个细节:一、这一段没有栏杆,所以过去很容易;二、与其他地方一小段即有武警站岗相比,这里并无密集武警和警察。红墙下集体嘘嘘,每年北马都有发生,官方显然是知道的,但并没有刻意制止。
为什么呢,我善意地这样理解:因为他们在贯彻写在中南海新华门入口的一句话——“为人民服务”。既然人民在红墙前集体嘘嘘可以感到快乐,实际上又没有多大的卫生问题,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民快乐呢?
“尿红墙”,是伴随马拉松而起的,而他们的主力,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特点之一,就是对“假大空”政治的消解。
“政治者,众人之事也。”既然这个时候众人(三万人)之事为集体嘘嘘,那么集体嘘嘘就是最大的政治。
谦卑平和的“公益兔子”
缓缓地跑出3公里之后,我被一只“兔子”追上。
“兔子”是领跑员,因为头上戴着兔耳朵而得名,她的工作是按照目标时间全程匀速跑。我遇到的这只兔子,是430兔子。也就是说,她将在4小时30分准时抵达终点线。
兔子是一项公益性的志愿工作,追求的不是个人感受和成绩,而是确保路段有一个稳定的流动跑速标杆,因此备受跑友尊敬。要确保每一公里都固定速度需要极大的控制力,必须是比目标时间水平更高的人才能胜任。比如这只430兔子,平时的个人成绩可以3小时40分完赛,对于一个女生而言,非常不错。
据说更难的是“关门兔”,即“600兔子”,需要在6小时的关门时间准时到终点。作为马拉松最后的一个人,关门兔往往要关注出各种意外状况的跑友,同时,因为每个路段开放情况不同,这只兔子往往要不断变速,而变速是最耗体力的,耗时最多,却是辛苦异常。最糟糕的是,关门兔往往意味着一路上没有补给,因为组委会准备的饮料基本都撤了。
我一看到“430兔子”背后的号码牌,我就决定跟着她。
在她背后的号码牌上,额外挂了一个号码“1040”,还有这行字——“自己做巨人,杨源跑不停”。
我瞬间感动了。仿佛,看见了北京跑友杨源的笑容,那个在马拉松跑友脸上常见的谦卑的、平和的、满足的笑容。
“1040”是杨源参加意大利巨人之旅330公里越野跑的号码。这条路线因为要穿越阿尔卑斯山等,悬崖峭壁、冰雹雨雪,杨源在不幸在一个山谷夜里坠落身亡。这次巨人之旅,有10位中国选手参赛,其中,人民日报记者曾国锋成为第一个完成该赛事的中国大陆选手。
真正的跑者,关心的并不是最后的成绩,而是每一次跑步中对勇毅的贯彻,对内心平静的追求,对自我的超越。遇难者杨源得到的纪念说明,跑者的心是相通的。
我一直就默默地跟着这只一路上快乐地和观跑群众打招呼的兔子。一路上,还遇到了好些个“1040自己做巨人,杨源跑不停”,每看见一次都是一阵温暖。
释放压力的“艺术跑友”
跑友们的行为艺术,使种种奇葩不断涌现。那些超人、蝙蝠侠、功夫熊猫什么的,都已经过时了。且不说去年各地马拉松都能见到的那个扛木头大哥、“持碗乞丐”(据说这身乞丐装行头要几千元),今年一个穿婚纱的小伙一路飞奔,引来阵阵哄叫。他的婚纱背后写着“无车、无房、无背景”,与其说是征婚,不如说是多重压力之下的北京年轻人对“北京居不易”压抑情绪的释放。
娱乐,是马拉松的最大特点。跑道内外,笑声阵阵。
一路边跑边聊,我和清华大学学生队的聊天得知,参加清华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们有五百人参加,其中一百多人参加全程。因为报名者众,每年都需抽签决定,中签者只有报名者的三分之一。这位同学连续抽了四年都没抽上,如今得偿所愿,甚是开心。
跟随兔子跑过半程(21公里)的时候,很准点,2小时15分,比我去年在上海跑马拉松的成绩差了13分钟。作为抱着跑完即胜利宗旨的我,当然也就继续悠悠跑,确保最后时刻不出意外。我的大学室友总结了马拉松的真言“开始慢,中间稳,后面撑”。我对照了一下,感觉“慢”是做到了,现在倒也还稳。因为速度比平时跑步都慢一些,并没有难受的感觉。第三个十公里小腿有一些开始沉,没有喘,一切正常,我心中石头渐渐放下。
20-30公里这一段,是内心最为安静的一段,没有初跑的忐忑与兴奋,也缺乏后期的疲累和煎熬,身体也已经适应,我反而有时间想想自己的事情。想着这几年整个行业的万马齐喑,人心思动;想着身边来来去去的形形色色人士;想着天下熙熙利来利往;想着所见所感所发种种贪嗔怨怒痴,种种嫉妒心、猿猴心;想着经历的种种故事,种种滋味,涌上心头……
还想到前一天麦教授给我们几个业余班学员讲授的拉丁文格言,特别是其中的一句“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其意是“健康之精神蕴于健康之体魄”。
这是我们在紧张的城市生活中常常忽略的理念。中国古人讲张弛有度,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但中国不仅自汉唐之后尚武渐衰,国人的身体也渐趋疲软,与之相应,中国的学问,中国的文明与精神,从来没有恢复到先秦时代的慷慨大气、生机盎然。腐儒犬儒日多,雄迈独立天地间者日少。这与缺乏锻炼、尚武之风衰落有很大关系。
据说如今的学校,800米跑都不敢开了。我们这一代是被毁了,但一定不要让我的下一代再这样继续了吧。
这10公里的胡思乱想,使得我恍恍惚惚就过了最难过的一段路。
过了32公里后,进入最后十公里,我发现身体仍没有异常,还有能量。于是离开430兔子,开始稍稍加速。一路不断超越其他跑友,直到最后冲刺抵达终点。最后以4小时25分的成绩冲过终点,竟感到仍有些余力,这样恰好。
跑完,心中感到平静,有一丝小小的喜悦,跑步是我今天一个目标,而自己也践行了年初对自己的诺言。
以我个人的理解,马拉松是纯粹私人的事情,永远都是和昨天自己的赛跑,和身体上的每一个器官在对话,感受坚持,体验自然。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马拉松的行列,这次一万五千的全程名额据说一个上午就被抢光了,这股马拉松洪流将带来什么,我很想细细地看看。
作者:黄志杰,瞭望东方周刊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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