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已死,梦境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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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一叶

“梦是魔鬼的花园,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早已被梦过了。现在,它们只是在和现实交换,然而世上的一切也早已都被使用过了……处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已发展到这种阶段的世界,你已别无选择。”——《哈扎尔辞典》

我今年五十五岁,眼球浑浊,头发花白,身上散发出一股拉开陈旧抽屉的味道,我很难形容这种味道,类似过期的药品,发霉的木头,老化的塑料,生锈的金属,还有变质的牛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怎么都洗不掉,他们来自于我的毛孔,我的口腔,我的耳朵眼儿,我的鼻孔,总之是来自我的身体内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内脏已经全部烂掉了,特别是我的大脑,它早已失去了大脑应该有的形状,有时候我晃晃脑袋,就可以听见沉闷的水声,也许它早就成为了一滩软烂发臭的豆腐脑。

我的鼻孔经常可以闻到那种味道,更准确地说是散发出那种味道,我可以肯定,它们来自于我的内部——这个丑陋的脑袋壳里。如果你让仇恨,懊恼,嫉妒侵蚀大半辈子,想必会和我一样,身体里边全部烂掉了,发臭了。

像往常一样,我站在卧室的窗户前,等待八点二十五分的火车从远处的高架桥上飞驰而过,现在只有这个时间点是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玻璃上用黑色的记号笔写着的“看火车的时间表”已经被更改了很多次,火车的班次越来越多,而路过的时间越来越短,三十年前还可以和娜娜许个愿或者进行一次关于远方的幻想,甚至说上几句话,可是如今,眼睛眨一下火车就消失不见了。

我穿上写着“哈扎尔之匙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马甲,带着一打宣传册走出家门,我的家里摆满了这种宣传册,一摞一摞地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房间充满印刷品的油墨味道,看起来像是一个临时的仓库。“南瓜”时常在这些纸堆的侧面磨爪子,每次看到,我都会呵斥它,将它赶走,可还是有很多宣传册被它抓坏了,虽然不影响阅读,但是看起来有点破烂不堪。之前“大个儿”还会每天和我一起出去发宣传册,最近她的腿出现了问题,痛得走不了路,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想起二十年前,我们这群人都还算得上年轻力壮,每天出去宣传都有三四十个人的队伍,占领了市区最热闹的地方,那时候我们坚信通过宣传,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可能用不了多久,全世界的人就会一起来抵制哈扎尔之匙。可是现在我们这支队伍就剩下我和“大个儿”两个人了,而哈扎尔之匙却像人类进化出来的一个新器官一样,挂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我决定先去医院看看“大个儿”,她的膝关节软骨磨损得厉害,时常嚷嚷着腿疼,根本走不了几步路。前两天做了个手术来缓解疼痛,医生说如果病情继续发展,还是建议进行人工膝关节置换手术,我和“大个儿”开玩笑说,到时候她就能拥有一个合金膝盖了,遇见危险,还可以用这个膝盖来袭击别人,每次过安检的时候即使脱光了,检测仪仍然会滴滴乱叫的。

“大个儿”不但体形高大,声音也很大,年轻的时候是篮球运动员,作为替补队员,有时候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后来迷上了“哈扎尔之匙”和安定类药物,让她每天昏昏沉沉,几乎无法再参加任何比赛,很快就被篮球队开除了。而据她自己所说,她早就在各式各样有关篮球的梦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精准的投篮,获得了全场一次又一次的欢呼,成为了举世瞩目的球星。她大概用了五年时间才完全戒掉对安定类药物的依赖,以及“哈扎尔之匙”为她带来的篮球梦,之间抑郁了很久,自杀未遂两次,用她自己的话是,她是哈扎尔时代的幸存者。

我们这群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我们把这些故事整理在宣传册上,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寥寥几句,控诉哈扎尔之匙带来的严重后果,为了强调事情的真实性,每个小故事旁边,还放了一张我们自己的照片,大部分人放的照片精神涣散,一脸憔悴,来表现哈扎尔之匙所带来的伤害。而只有我和“大个儿”放的照片意气风发,大个儿穿着白色的篮球服,上边写着蓝色的数字“18”,她正在几个人的阻拦下,抱着篮球跳了起来,双臂高举过头顶,准备投篮,她的胳膊和腿上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一条马尾在半空中腾起。我的样子可以用放荡不羁来形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迷离,头发半长,而我搂着的女孩健康可爱,脖子上挂着哈扎尔之匙,歪在我怀里,正笑得合不拢嘴,远处是小象岛音乐节的舞台。我觉得人们看到这种美好的照片,再联系旁边令人心碎的小故事,会产生更强烈的触动吧。

大个儿的脑袋歪在一边,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地来回抖动,我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她蜷缩在床上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大的块头了,头发焦黄,一脸软绵绵的褶子,她睡着的样子和我之前所认识的大个儿不太一样,不再那么强硬,平静而温和,表情有点得意,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旋转,我掀起她被子的一角,不出所料,她脖子上挂着哈扎尔之匙,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边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和药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眠药。

哈扎尔之匙在她脖子上荡漾着蓝色的幽光,像是魔鬼的暗语,我一把将它拽掉,扔在地上踩了个粉碎,她惊醒过来,抓着被子靠在床头,像是一个被丈夫捉奸在床的荡妇。我气得耳朵发烫,脸皮发胀,恶狠狠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扭脸就走了,刚走出门外,发现给她买的一大袋小熊橡皮软糖还在我的手上,我又转身回去,气呼呼地将这包糖摔在她床上,这是大个儿最喜欢的零食,虽然和她的外表不怎么搭配。

我在屋子里打了个转,简直不知所措,必须说点什么:“你这是……多长时间了!”

大个儿小心翼翼地说:“一个月前,我就开始……”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走上前去,想要狠狠地揍她一顿,我拉着她被子的一角,她紧紧地抓着另一角,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像是在拔河。她抬眼看着我,眼眶里全是泪水:“医生建议我这么做的,我现在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了,我就是想睡个好觉,我腿疼,你知道吗,疼得睡不着觉,这么多年,我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关心我……我就是想让自己过的舒服一点,容易一点,难道不行么?我每天就是跟着你去发宣传册,走那么远的路,还有人在乎这些么,你真的以为现在还会有人看这些纸么?你知道人们怎么议论我们,我们这种人,脆弱,极端,落后,偏执,把一切不如意,把自己失败的人生都赖到哈扎尔之匙上,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哈扎尔之匙,我们的生活仍然是这样不堪的,仍然会出现问题,因为我们就是这种人,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去发宣传册?”我根本不愿意听她说的这些,特别是第一次见到大个儿流眼泪,让我完全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她所说的话上,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我竟然和一个使用哈扎尔之匙的人一起发宣传册来反对哈扎尔之匙。

“因为我想陪着你,除了跟着你去发宣传册,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大个儿的眼泪和鼻涕在下巴上汇总成透明的线,她的脸通红,看起来又老又疲惫。她说完这段话抓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罩了起来,像一座微微颤抖的白色雪山。

我抓起那包小熊软糖就离开了,我不想送她礼物,不想和她有任何联系,不想再见到她,我想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

我准备乘坐地铁3号线,先在车厢里发一下宣传册,然后再去海边转转。

地铁售票机上贴着通知,“从11月1日起,取消地铁售票系统,无需使用现金购买乘车牌,只需佩戴哈扎尔之匙进出即可,新的乘车系统会自动扣费。月卡和年卡的余额也将自动转入哈扎尔之匙的地铁交通账户中,请注意查收,如有疑问,请拨打地铁服务热线3431111,或者登陆我们的网站了解详情。”我踹了售票机一脚,这意味着从11月1日起,如果我不佩戴哈扎尔之匙,就无法再乘坐地铁了。

地铁的车厢里十分安静,每个人都沉浸在哈扎尔之匙的世界里,有的人在听音乐,有的人在轻声打着电话,有的人在阅读电子书,还有人脑袋歪在一边,随着地铁摇摆,眼球在眼皮下边快速旋转,面带笑容,不知道正做着什么美梦呢。

这些年,哈扎尔之匙已经完全代替了手机,音乐播放器,相机,电子书,运动手表……各类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很快又代替了各类银行卡,会员卡,地铁卡,现金,门钥匙,几乎所有的身份认证它都可以完成,可以这么说,你的包变空了,只需要脖子上挂着哈扎尔之匙就行。

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便捷的,你不用再像三十年前那样花大价钱购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或者花园手机,你唯一需要付出的就是让它进入你的梦境,将你的梦成为它免费的媒体,它知道你的全部信息,了解你的喜好,可以说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它会根据你的需求和关注来“播放广告”,但这种广告已经和以前我们所认为的广告有了天壤之别,你会参与其中,你在睡梦里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会品尝最新口味的可口可乐,你会穿着最新款的耐克球鞋跑步,你会开上你梦寐以求的汽车,你会和你最喜欢的歌星面对面交谈,你也可以在一个你最期待去的地方遇见一个完美的旅伴……你在梦里体验了什么叫做美梦成真,而当你醒来,这一切就停止了,在现实世界里,你必须花钱才能购买你在梦中品尝的可乐和那双漂亮的球鞋,你必须花钱才能去梦里到过的那个地方旅行。当然你也可以在睡前指定让哈扎尔之匙在梦里“播放”什么广告,你可以将自己喜欢的广告播放成千上万次。

十年前,人们还对哈扎尔之匙保持警惕,认为它侵犯了人类的最后一块净土——梦境,并且对它的安全性表示怀疑,那时候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试图阻止这一切。而现在,人们早已习惯了,没有人能离得开哈扎尔之匙,没有哈扎尔之匙几乎寸步难行。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脖子上戴着锁链的奴隶,他们完全被哈扎尔之匙控制了,他们被牵着鼻子走,他们根本不愿意醒来。

你可以将哈扎尔之匙的语音定制为任何人的声音,为它起一个昵称,甚至有人和哈扎尔之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希望能唤醒他们,哪怕一个人也行,我开始向地铁车厢中的乘客发宣传册,有些人礼貌地拒绝,有些人接过就扔在一边了,只有少数人会真的翻看一下,我想他们大概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当做奇闻异事来阅读的,但是我不介意,只要他们看了,哪怕只看了其中一个小故事,我也觉得心满意足,毕竟让他们知道了哈扎尔之匙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完美和安全,也许会引起一点思考,一点警觉,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人命呢。

当他们看到我的遭遇时,也不会认出来我,我和那张照片上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我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低头就可以看到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就像苍蝇留在白色墙壁上的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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