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绿》里已经写过一次虎耳草,这次在原有基础上大改了一遍,加了很多文字和图片。每学期给本科生讲中国现当代文学,教材里的鲁迅,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穆旦……一一讲过来;有时教材里没有的萧红啊,黄永玉啊,张炜、莫言等等,也会作为我的个人偏好闯进去。有回一个听课认真的姑娘微信上对我说,老师,听你讲了那么多作家,感觉你的真爱还是沈从文!——哈哈哈好吧,既然是真爱,那跟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植物,再写一遍也不为过吧。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上课总在给学生讲“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妙处,所以自己写文章,也跑题跑跑跑跑跑的。但距离我心目中那种自由自在跑野马,还十万八千里。确实长了点,但是,管它呢,“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
汪曾祺回忆沈从文的文章不少,其中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篇名当然来自张充和用小楷为沈从文写的挽辞:“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写沈从文少数民族血液里的蛮劲,写他凡事的“耐烦”,写他对家乡的感情,他的交游,他对文物的痴心,他日常生活的朴素,最后写到他极为简单的丧事,“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末了话锋一转,思绪似乎很突兀地跳到一种草上:“沈先生家有一盘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沈从文(右)和他的学生汪曾祺(左)
梦里,翠翠听到二老傩送的歌声,被这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梦外,翠翠大清早提着篮子去小山后掘竹鞭笋,带回的除却十来根小小鞭笋,还有一把大的虎耳草。
几年前,在一片野园初次见到虎耳草,正在开着花。我的注意力全被花朵吸引,完全顾不上留心其它。事后回想,竟然连叶子大致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一直为此遗憾。今年“清明”之后几天,在一个公园看到好几处都有虎耳草,太高兴了。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叶子,茎干,周边环境,花朵的含苞、初开、盛放,全部细细记录。
四月初,公园里的虎耳草叶子已经长得胖墩墩的,四处蔓延,把泥土遮得严严实实;翻找了好一会儿,发现还没有花苞。叶子像个心形,边缘有细致的小齿,正面翠绿作底,白色的长条斑纹;背面红紫色。凑近看会发现,叶子和茎干麻麻地覆盖着小绒毛,阳光下也是一缕一缕的红紫色。
虎耳草毛茸茸的叶子~
《本草纲目》有“一茎一叶,如荷叶盖状,人呼为石荷叶,叶大如钱,状似初生小葵叶及虎之耳形。”看来得名“虎耳”,说的是叶子像老虎耳朵。我摸了摸,毛茸茸热乎乎的(也许因为毛茸茸,所以给人热乎乎的错觉),确实有小动物的质感。
翻看各种科普读物,都提到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什么样儿的泥土环境都能存活。即使被埋在雪下也不会枯萎,因此又称为“雪下草”。据说汪曾祺提到的那盘虎耳草,就是沈从文从家乡带回的,在北京的家里长得很好。
田时烈《家乡人迎葬沈从文》一文中专门写过,沈从文一九八二年回家乡凤凰,小船在杜田的凉水井旁边靠岸后,沈从文上岸去看了虎耳草,“井旁岩壁上长满了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告诉我们‘虎耳草’很能适应各种土质,开小白花,是消炎去毒的一种好药。看!它们每片叶子都很完整,虫子是不敢去咬它的。农民常用它消除一些无名肿毒。我以前没注意过这种小草,这时便走近岩壁上细看‘虎耳草’叶子,真的每片叶子都很完好,没有一点虫咬的痕迹”。沈从文去世后,亲友们特意采了虎耳草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栽在墓碑石下的周围”。
向来对所谓“花语”没有太大兴趣,但看到虎耳草的花语“持续”(continue),心上一动,想要抄在这里:虎耳草的学名从拉丁语直译过来是“割岩者”,因为它喜欢生长在岩石裂缝处,日积月累、持之以恒地积蓄能量,也许有一天能将岩石割开。
这意思,令人想起汪曾祺写沈从文特别写到的一点:“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要算耐烦’。”
虎耳草的学名从拉丁语直译过来是“割岩者”
说到不喜欢“花语”,啰嗦两句。
“花语”算是西方舶来品。横向比较过来,我们中国文化里面,也有类似的草木寓意。比如“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是大家都知道的。
作为花痴,我平日最不愿听到有人开口一来,就是这个花“雅致”,那个花“庸俗”。回想自己少女时代特别喜欢大花大朵、繁花似锦,越灿烂越好;年岁渐长,心情收敛,开始对那些不易为人所察的细小野花心怀怜惜。在《采绿》里专门写过这么一段:“虽有自己的偏好,我却是极不喜欢古人把花儿分为三六九等的,香花恶草、雅俗贵贱之分,体现的不过是人类思维的狭隘局限,草木世界自在天然,何苦用人间那一套拙劣的东西去框定宰制?想想自己口味的变化,便不难悟出草木各有其美,人各有所爱,只不过是自身审美局限的一种结果,却自以为天然之物有高下雅俗之分,岂不可笑。”
那样写算是吐槽了一把,但总觉得还没有把我的意思全部说清楚。
前些天看黎戈新文《附近的爱》,她恰好也说到自己不喜欢古代文人给众花编排等级次序,什么梅花品高,桃花格低,“这种审美语境的格式化,把人类的文化势利,附会在草木身上,令人不快。”
这句“审美语境的格式化”,让我眼前一亮。也就是说,除了“格调高下”的划分所包含的,人类以己度人的狭隘势利之外,它更是一种对我们感受力的约束和限制。
天空飘来一朵云,形状诡异,妖里妖气,你觉得它像个啥,又说不出来像个啥,好像什么都像,又好像什么都不像——这种时候,云朵最是活泼,生命力无限。当我们挖空心思写出一个比喻句来形容这朵云,它的模样就“落实”了,“固定”了,被“囚禁”了……它从无限的可能性中逃逸开来,钻进具体的肉身里,最妙不可言的那一部分,也就偷偷溜走了。
比挖空心思去寻找一个比喻句更糟糕的,是想都不用想,我们的文化记忆就直接派给你一个印象:看到兰花就是“清雅”,看到菊花就是“隐士”(然而如今又从另一个方向被玩坏了……),看到荷花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这种思维的套路和叙述的模式,把植物自身的鲜活多姿遮蔽得死死的。
遇见一个植物,啥也想不起来,只有满心的惊讶——啊!怎么是这么开花的!居然是这么开花的!太神奇了!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花痴嘛。
思维套路和叙述模式无处不在。我们写文章,也经常自觉不自觉被各种关于文学的清规戒律所约束。怎么写才“雅”,怎么写才“格高”,条条框框太多了。一有这些清规戒律、条条框框、雅俗标准,人就难免“端着”,越“端着”,就越写不出大千世界的那种生机盎然,自由活泼。
抱着思维的套路对待植物,你就只能看到“高洁”,看不到梅花本身;端着叙述模式写作,你就只能看到“雅”的标准,看不到世界本身。
当我尝试着写出眼中所见的草木世界,最希望自己的写作状态是怎样的呢?——
萧红说,“花开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象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象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矮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是的,就是这样,“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
现在距离这个境界还远着呢,但我愿意一点一点努力靠近。
好像写跑题了……该怎么扯回来啊?其实我只是在写沈从文最爱的虎耳草。
说了这么多,是想提醒自己,不要把虎耳草的种种特性,跟沈从文本人的禀赋、他的文学和人生作过于牵强的攀附。就好比说起荷花,如果只能想到“出淤泥而不染”,那是多乏味的一件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能够重返最初的源头,重返荷花还远远没有被任何“叙述模式”固定以前,第一个写出荷花与淤泥关系的人,他的感受是相当个人化的,尽管用花朵来比附某种精神品格,多少有点人类自我中心作祟,但其中所包含的人对草木的惺惺相惜,还是非常动人。
所以,我也不妨用很个人化的方式,稍稍附会一下吧。谁让沈从文是“真爱”呢!虎耳草绿茸茸的叶子,质朴又野性的模样,它旺盛的生命力,强大的抗腐蚀能力和耐力,都让我满心欢喜,我多么愿意沈从文最爱的虎耳草是这样的。
对它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这种相映成趣的欢喜。汪曾祺在文末特意提到虎耳草,其实竟是毫不突兀的。待会等我写完它的花,你就更明白了。
谢天谢地,我终于绕回来了。
一张虎耳草图谱,叶子挺像(反面的颜色画得好准确),花不太像
迷妹见缝插针放点喜欢的照片:年轻时候朴野的样子
中年沈从文,气质爆表有木有!
四月第二周,公园里的虎耳草冒出了花苞。含苞的茎干比叶子高出了许多,一开始垂着头,打了个问号似的。山谷中常见的蕨类植物,常常就是那样一个姿势。花苞和花茎跟叶子一样,周身遍布红紫色细毛。
虎耳草打苞,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问号
过三天去看,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问号舒开了,花萼裂开,露出里头的花瓣白中带点紫红。
含苞时观察,花瓣的颜色好像是白中带点紫红
终于,花从花萼里钻出来了!初初开好的时候,花朵周围裹着一团一团的绒毛,跟刚从枕头里钻出来似的。当然你也可以有更浪漫的想象,它们是小天使,从天而降;一络一络的棉絮儿,是从云朵身上扯下来的。
花朵身上的小绒毛,一团一团,从云朵上扯下来的~
我准备要来写虎耳草的花朵长啥样子时,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没法用很简单的、现成的“叙述模式”(这个词又出现了!)来描述它。怎么讲?
同样是我喜欢的小野花,有很多都挺好描述的。当然,我说的好描述,是从一个业余的植物爱好者眼光看出去,绝非专业植物学的科学语言。假如一个业余爱好者不去管花瓣、花冠、花被的详细区别,那么很多小野花,说起来就是三瓣花、四瓣花、五瓣花嘛!
比如马上就要开放的紫露草和白花紫露草。小小的三片花瓣,紫露草开紫花,白花紫露草开白花。
白花紫露草&紫露草,三瓣花
从二月底一直开到现在的诸葛菜,十字花科,蓝紫色的四瓣,组成一个十字形:有的规规整整相互垂直,有的锐角钝角乱七八糟。
二月蓝(诸葛菜),花冠裂成四瓣,形成一个“十字”~
五瓣的最常见,我们随手涂个鸦,画出来的多半就是五瓣花。比如我非常喜欢的点地梅,白色小花,中心有一圈黄;附地菜,蓝色小花,中心也有一圈黄;关节酢浆草,紫红色小花,靠近花心有紫红色线形斑纹。
点地梅
附地菜
关节酢浆草
可是到了虎耳草呢,像溜冰的人遇到开裂的湖面突然急刹车,你发现语言没法很顺畅地滑过去,得停顿下来,在你的词汇库里面扒拉一下,挑选一番,琢磨琢磨怎么样才能把这小东西说清楚。
首先你得把它分成上下两部分。上方是三片小小的卵形花瓣,花瓣上半部分有很细致的紫红色斑纹,靠近花心处又有鹅黄色的圆斑;下方的两片花瓣细细长长,纯白色,像倒挂的兔耳朵;中间的花蕊处好像扣进去了一个黄色圆环,圆环背后散出十根雄蕊,向西面八方张开。整个花型看上去又精致又俏皮,表情丰富,野气生生。
虎耳草花朵细节
看到我说虎耳草的花朵没法纳入现成的“叙述模式”,得分上、下两部分细细说来,熟悉沈从文的文学,了解沈从文的一生、尤其是后半生境遇的人,有没有会心一笑?(想要具体了解沈从文的后半生,戳这里看这本书,近几年读到的最好作品)
我很喜欢这一张,孤零零的一朵早开的虎耳草,身后是盛放的杜鹃花
一开始,一株上只开一朵、两三朵;到了四月中下旬,一株八九朵、十几朵、二十几朵,都开了。非常热闹。
你会发现同一株上的每一朵花,姿势都不同,有的朝左边歪,有的朝右边歪,各歪各的,太无组织无纪律了!风一吹,它们又会另外歪一下。有时候眨眼之间,觉得它们是在枝头跳舞呢,下方的两枚花瓣特别像正在开蹦的大裤衩。
各有姿态的小花朵
头歪得好厉害啊!
这株很乖巧,低眉顺眼的
这朵像要去踢别人一脚~
正在起舞的花朵们~
果然是喜欢生在岩石边~
越开越多啦!
“立夏”之后,又去公园看,我的天!简直是花朵的洪流……
阳光照过来,白花瓣闪闪烁烁,星星点点。花朵的洪流啊,竟让人想到浩淼的银河。
记起豆瓣上认识的这么姐姐,写虎耳草写到最后,也想到了星光:“我第一次凑近了细看它,失笑起来,真像一群乱飞的小白蛾子!有头有尾的,头部带有紫红色斑点,聚焦放大了看,又活像小丑的脸。难得的是两只蛾子翅膀,白得极干净。白天还平常,到了暮色中,它色隐去,只余这花的白色恍如星光,一点一点,在眼前发着亮,令人心中一怔。”
花朵的洪流啊,竟让我想到璀璨的星光,浩淼的银河
1943年12月末,沈从文在云南呈贡乡间,写下这样一段话:“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灼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泼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会和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
其时,国家正在战乱当中,眼见着文明可能面临的崩毁,沈从文依然相信文学艺术的力量,哪怕它们只不过是“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灼的不过是一点“细碎”的光明,却依然是“一点力量”、“一点意志”,和“一种永恒”。
无论是前半生作为一个文学家,还是后半生作为一个文物研究家,或者说终其一生,作为一个艺术家,沈从文一直是那样一个能看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的细碎光明的人。当然,不仅仅如此——他还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从沈从文手中撒出的种子,我看到了;我知道其中有一枚,撒到了我的心里。
我抬起头,想要看看此刻的天空,看看沈从文所谓“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是什么模样。时间尚早,阳光正好,远远不到有星子出现的时间。但我惊讶地发现,在摇动的竹梢间,竟然有一枚弯弯的月亮,就那么悄悄地挂在那里,永恒,安静,温柔。
晚年的沈从文
好喜欢这个慈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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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一个小小的公众号叫“城有蔓草”,本来打算以后所有的草木笔记都只放在公号里。但现代社会瞬息万变,说不定哪天微信就给灭了,公号文章会不会也烟消云散。自己这点小破文字不值一提,但对拍下来的这些花花草草,确确实实是珍惜。它们给我带来过多少快乐啊。所以打算在豆瓣上也存一份,算是留个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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