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牙·猫嘀咕

豆瓣一刻 豆瓣:駱靈左 155℃ 评论

十三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猫嘀咕了。

那时候我的胳膊腿儿还很细,差不多是我见过的男孩子里最细的,而我的脑袋很大,同学们叫我“大头”,每当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会对我唱起那首歌:

大头大头,

下雨不愁,

人有雨伞,

我有大头。

他们一边唱着这歌,一边从我身边骑着自行车飞速掠过,那时我不会骑自行车,家里不让我学,下雨的时候我就慢慢在雨地里走,我知道春天的雨很凉,夏天的雨则是温热的——仿佛它们是从放久了的热水壶里倒出来的,里面还混着茶碱的气息——我们那儿的水很硬。

猫嘀咕是一种野草,春天的时候长的最多,也最嫩,大概一个手掌长,铅笔粗细,中间饱满,两头收拢,绿色的卷曲叶子中间包裹着白色的猫嘀咕——白白的银亮亮的,若是鲜嫩的,水分足,就会有甜丝丝的味道,若是老了的,就变得干枯而蓬松,像许久没用的毛笔头,那甜味也不在了。

我在雨地里走着,一直慢慢走回家,我家住在一个三合院里,是童车厂的职工宿舍大院,像一个门字形状,不过里面是两层小楼,不是平房。

我拍门喊妈妈。

大人打开门,看到全身湿透的我。

妈妈问我:“下雨了你怎么不跑?”

“我算过从学校跑回家的时间,就算我跑回家也会湿透的,所以不用跑,湿透了就达到平衡了。”

和往常一样,大人们认为我脑袋有问题,但这种担心是正面的,他们并不认为我是笨到有问题,只是想的太多了。

我想我不跑的原因大概是感情问题,那时我喜欢一个女生很多年了,喜欢到每天放学都要看着她离校我才会走,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她,从七岁到十二岁,我觉得我一生的爱都已经用光了。

所以在下雨天我就格外伤感,我幻想了一百种悲惨的结局,最后我死了,我的家人看着我的尸体也漠不关心,就像雨中的小虫子死于某一滴雨水,于是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也是我喜欢下雨天的另一个原因:这样就没人知道你在哭,这样就算当着我那些愚蠢的同学们的面我也敢流泪。

大院里住着的都是职工家庭,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十五六岁,或者十八九岁,我去过每个人家里,翻他们的书柜,他们问我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吃水果要不要吃糖,我摇摇头,看一个下午的书,再默不作声地离开。

其中一户住在楼梯旁的,他们家女儿叫莉莉,只比我大一岁。

莉莉现在看来是个土气的名字,但比他们隔壁家的毛妮更洋气一点,在八十年代。

毛妮是一个胖女孩,差不多就像城里吃快餐的胖小孩那种胖,在我们那个时代实属罕见,毛妮的爸爸我已经没有印象了,而她妈妈每个周日都会去街上卖红薯、莲藕、土豆、青椒,毛妮的家里永远弥漫着泥土和蔬菜的气味,我也很少去她家,因为她家没有书。

但是莉莉家有很多。

莉莉有一个姐姐,姐姐住在楼梯口一个独立的小屋里,现在回忆起来大概只有五六平米,还是莉莉爸爸自己给姐姐盖的房子,那年代房子都是分配的,姐姐大了,住起来不方便,而每个工厂大人多少都会这样几种本事:抹灰砌墙,修自行车,弹吉他/吹口琴/拉二胡之一,修理各种家电,电焊,车钳刨铣。

莉莉姐姐眼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不过莉莉就很喜欢我。

她有一头天生发黄的头发,皮肤白皙,长了很多小痣,脖子细长,上面系着一个黑色的丝带,很多年后我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娜塔丽·波特曼脖子上就有一条一样的黑丝带,只是莉莉的丝带上没有太阳神的项坠。

莉莉的书大多是闲书,大人们把所有课本以外的书籍统称为“闲书”,其中一多半是言情小说,琼瑶之类,还有一些民间故事,我在她家看完了三卷装的本县县志。

我最后一次见到莉莉是在十六岁,也许。

我跟着厂里的小孩玩过几次,除了偷鸡蛋和烤蛇肉之外,还有吃黑天天,吃蒲公英,吃蚂蚱,吃知了猴,以及摘猫嘀咕。

在学校里,有人带来一堆猫嘀咕,我们就坐在那里一个个的剥来吃,其实吃两三个以后就腻了,不过那时也没什么零食,就算有,也没钱。

有一个喜欢我的女孩子给我带了很多猫嘀咕,她是镇上的女生,短头发紧紧贴在脑门上,脑门又高又圆,鼻孔下似乎一直残留着鼻涕的痕迹。她喜欢我也是公开的秘密,有时候冲动地拦住我,等我脸红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再大笑着跑开。

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

所以我在那里坐着吃猫嘀咕,一个又一个,鼻涕女孩很幸福的看着我吃。

挺好吃的。

“好吃吧,”她望着我,“我喜欢你。”

我想我是漫不经心地,说:“我喜欢你。”

她欢喜得像要飞起来了,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放学我在小树林等你。

我闷闷地答应了。

放学后,我像一道闪电一样跑回家,因为六点钟要开始演《圣斗士星矢》。

我完全忘记了小树林什么的。

第二天,我那时候的两个女朋友——是我们大厂里的职工子女,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她们起着哄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昨天婷婷在小树林等你等到天黑。”

我大吃一惊。

从此婷婷对我不理不睬了很久,我想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直到我17岁的时候我们才又说了话,她说:“恶心死我了。”

那时候我在追另一个女孩,被她发现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追过莉莉,可能因为我觉得,我们更像是书友。

那年还没有双休日,我们只有周日一天不上课,工人也只有周日不上班,莉莉的爸爸永远在修自行车,无论什么时候我经过她家,门口总放着一个倒置的自行车,旁边散乱的搁着扳手钳子螺丝刀打气筒,直到我学会骑自行车之后,我才发现她爸爸就是在街上摆摊修自行车的师傅。

莉莉的姐姐总也不见人影,所以我们两个经常单独呆在那个独立的红砖小房子里,墙上贴着香港明星的海报,不记得有谁了,还有一把木吉他,一个口琴,一些毛笔和钢笔,92香港白金奖歌谱,七零后文艺女青年的标配。

莉莉有时候也会给我猫嘀咕吃,格外鲜美,那个礼拜天的阳光也很好,从楼梯旁的间隙投射进来,莉莉的眼睛是很浅的灰黄色,像猫的眼睛,她眯着眼的时候更像。

我对猫的最初印象也是来自于莉莉家的猫,她家有一只老猫,我小学的时候它就在了,经过初中,高中,它还在。

是一只黄绿色毛皮的虎斑猫,白胡子,不是很闹,特别讨厌小孩,尤其是我,我想它肯定对我强行往它嘴里塞过粽子叶的事情怀恨在心,以现在流行的文化看来,这只喵星人一定觉得小孩都他妈烦透了,一群小傻逼。

莉莉和老猫的关系很好,她们两个走在一起的时候姿态都很像,高贵优雅,无声无息。

清明节前的几天,水汽在云朵里淤积,仿佛随时要滴下来,但又憋着,就如我少年的心情。

我所暗恋的女孩叫傲雪,她喜欢的是本校的一个高年级男生,所谓高年级,也就是初三的意思,那个男生穿白色淡蓝的牛仔裤,白色夹克衫,留着郭富城的中分头,而我直到一年之后上高中,才拥有第一条牛仔裤,很多农村小孩跟我一样穿着裤管肥大的校裤,或者家长花钱扯了灰色蓝色的布,在镇上的裁缝店里做的裤子。

高年级男生叫姜伟,除了打扮超时髦,还会唱歌,之前的元旦晚会上,姜伟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在舞台上唱了一首香港最新潮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腰肢晃动,郭富城头在灯光下摇来摇去,下面的女生们嗷嗷尖叫。

“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笑得春风跟着用力摇

摇呀摇摇呀

我给你的爱有多好

我将热情燃烧你可知道

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扭得飞花随着白云飘

飘呀飘飘呀

我对你的爱如山高

我将拥抱年轻真心到老

暮暮朝朝——难舍难了

江山不要——开怀一笑!”

我看见傲雪笑靥如花,眼神里的星光绽放出来,然而照耀的不是我。

其实我跟傲雪也算是熟识吧,我们曾经在小学的五年中是搭档,然而到了初中,她也只当我是个小朋友,很多年后,在大学时代我们还通过信,在网络席卷世界之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脆弱而又牢固,只要有一个地址,一个月或者三个月有一封信,那个人就还存在,而网络到来之后,反而消失了。

当我忧郁的时候,人们对我来说是透明的,世界只剩下灰色的雨滴和白色的书本,我在莉莉的小屋里找到了安慰,在那里每一秒都变得悠长。

“大河,你想吃猫嘀咕吗?”莉莉从琼瑶小说里抬起脑袋,她笑起来也很像猫。

“吃腻了。”我漫不经心地翻着《济公传》,这是一本话本仙侠小说,与游本昌的电视剧济公传大相径庭。济公常与各路妖魔作战,普通状态下的济公法力是压制着的,战斗状态下他将那顶破帽一把扯下,头顶一道金光直射天宇,妖怪望见就知道对方是段位很高的大师,借用一句台词:“这才是为师的完全体。”

“你知道猫嘀咕哪种最好吃?”

“知道啊,死人坟头上的最好吃。”

小孩子们流传着的说法是,清明节那天午夜,去附近的坟场,找最大的坟头,上面长着的猫嘀咕是最好吃的,不过,阳气弱的人去摘的话,会被坟头阴气所伤,曾经有个小孩去摘,一夜没回来,第二天大人们在林子里找到那小孩,他怀里抱着一把猫嘀咕,上身穿着簇新干净的小孩衣服,但看起来像是古人的,至于下半身则什么也没穿。

那小孩呆呆傻傻了三四月之久,家里愁云惨淡,幸好遇见一位游方的僧人,自称来自石佛寺,法号齐真。

僧人齐真带着小孩在林子里烧了三天香,又给他吃了好几顿香菜煮癞蛤蟆、清炒臭鳖子之类,那孩子才说了一大堆半文不白的古语,齐真说是那小孩抱怨这时代的饭菜太难吃,气哭了,才走掉。

莉莉以前给我采过很多猫嘀咕,我从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采来的,这时就问她。

她说:“喔,那些就是林子里采来的呀,只是并非在坟头上,我可是女孩子,趴在坟头上不好看。”

“那你这次是要去么?”

“我读过本草上说,猫嘀咕又名解忧草,专治相思病。”她似笑非笑地说,“我见你病入膏肓,不忍心了。”

我的脸蹭地红了。

莉莉又说:“后天放学来吃。”

明晚是清明,夜里我在屋子里看到,乌黑的天空中只有一轮皎月,忽然想起莉莉的承诺,她不会是真的去了吧,我披衣下床,悄悄开门出去。

最近的林子,是幼儿园后面的小坡,我在幼儿园时就跟大孩子们去过,那片林子其实也就三五座孤坟,与幼儿园之间隔了一座小池塘,那是我最早对池塘的记忆,一到夏天,池塘里长满了绿荷叶,粉红雪白的荷花,金色和青色的蜻蜓在荷花池塘中悬停疾走,我们也曾去荷花池里摘过花,而林子就在身后静幽幽的。

从职工大院到幼儿园有两三里地,我在路上一个人也没看着,只有橙黄的路灯高高照耀,路灯之间是黑色的夜雾弥漫。

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我到了林子了,远远看见一盏电石灯的火光,在林子一角莹莹亮着,把旁边的树照得煞白。

“莉莉——”我小声呼唤。

猛地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喉头一紧,想要喊出来,那人的另一只手卡住我的脖子,耳边有个声音说:“别出声!”

这是个男人的嗓音,我脖子被捏得透不过气,勉强点点头,那只手才放开我,指甲又长又尖,把我脖子上拉得刺痛。

我回头去看,这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陈旧的军用迷彩棉袄,看不出是黄是绿,留着两绺灰白胡子。他见我老实了,就说:“二小姐正在缠斗,你现在过去,会分了她的心,到时候飞天黑面怪出来,我可没空保住你。”

我问:“飞天……你是谁啊?”

男人轻蔑地看看我:“二小姐还说你天生慧根,我看也是个肉眼凡胎的蠢蛋。”

我默默摸摸脖子,不知所措。

他抓住我胳膊,将我带着靠近林子边上一棵老柳树,说:“你可不要超出这柳树根三尺远,待会儿我要去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二小姐是莉莉吗?”

“二小姐也真是的,这蠢蛋怎么话这么多?”

其实我话很少的,对常人而言。但他答非所问,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好等着。

不多时,那盏电石灯忽然火苗摇曳起来。

男人的手握紧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他说:“不好,子时三刻要过去了……我得去了,你可别离开老柳树,此乃镇池大仙的埋骨地,可护你无恙。”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听见林子的幽暗深处,传来几声尖利的猫叫。

男人猛然跃出,把我吓了一跳,他那一跃得有好几米远,白色的大棉鞋啪一声跺在左近的一棵树上,人又向前弹出,脚不沾地的几下就不见了。

我本想抓住点什么,那老柳树上的树瘿粘糊糊的,摸上去让我打了个冷颤。却听得林子里有两只不同的猫在叫,间或还有几声野兽的嘶吼,不是猫叫。

我终于忍不住向林子中央走去,途经两座孤坟,我对它们单掌结无畏印致意,默念“唵嘛呢叭哞吽”,这还是我从《济公传》里看来的。那两座孤坟上一闪而过青绿的火光,发出了遥远的叹息,又寂灭不见,我继续前行。

林子比白天时候大很多,我走了好半天,以为自己都走到别的镇上了,忽然看到一片开阔地,中央熊熊燃烧着一支巨大的蜡烛。

蜡烛插在一座高坟上,那座坟我知道,据说明末的时候,有一个大官逃到这里,一家四口被家丁杀了,就埋在这儿,后来那个来偷猫嘀咕的小孩就是被大官的小儿子的鬼魂缠上了。

此刻坟头上蜡烛后面蹲着一个大汉,就是刚才抓我的男人,他一动不动,眼睛却盯着林子深处,忽然长身一捞,手掌在空中接到密林中弹射出来的一个物事,轻轻将它放在地上,原来是只猫儿。

那只猫儿一身雪白,在夜色中如雪球一般,只看到脑袋上顶着黄花,尾巴却短了一截,仔细看去,像皮卡丘似的闪电形尾巴,我知道这种被唤作“金顶白龙麒麟尾”,据说最为通灵,那只猫扭头看了我一眼,两眼似琥珀,眼神凌厉如雷击电射,我啊了一声,那大汉才看到我。

他叹了口气,正要过来拎我,只听得白猫出来的地方,又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穿透重重枝叶……

我伸长了脖子去看,猛地林中传来一声长嗥,一头巨大无匹的怪物冲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威风凛凛站起身狂叫一声,我本以为会是震天一声吼,没想到是一声尖利高亢的“喵!”

他与冲出黑暗的怪物搅成一团,那东西似乎有翅膀,两人在空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毛线团旋转不停,不断发出砰砰喳喳的声音,下面的白猫打着转,似乎想要插手进去,一时又找不到空当。

我鼓起勇气向前走,真是中了邪了,那只猫盯着我看,忽然人立起来,伸手对我摆了摆,意思是让我别靠近了。

骤然之间,那缠斗的毛线球一分为二,大汉重重跌在地上,后背把地面的浮草都压出了一条长长的凹痕。

对面,怪物静下身形,我才看出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

蝙蝠么,大家都见过,除非是从小在城市花园里长大的孩子,机会少些。我们上学的时候,教室里不时就有蝙蝠撞进来捉蚊子,春天则是喜鹊,夏天则是燕子,秋天则是麻雀或蝙蝠,只有冬天没有鸟撞进来。

通常的蝙蝠,躯体只有老鼠大小,我们那里把蝙蝠叫做“夜魔虎”,老人说是老鼠吃多了盐巴,就变成夜魔虎了。

这头夜魔虎足有教室的木门那么高,双翼展开,又比门板宽了三倍有余,它双爪抓住一棵大树,身子奇异地凌空凝滞,脑袋埋着,忽然抬起头。

这是恶魔。

我吸了一口冷气,想离那头颅远一些,但夜魔虎已经看见我了,它露出冰刃般的尖牙,咯咯笑了起来。

“银……漏,好久米呲过,银漏了。”

这是只南蛮子蝙蝠吧?

白猫蹦蹦跳跳跑到摔倒的大汉身边,大汉兀自仰面朝天昏迷不醒,白猫举起一只小小的猫脚,在大汉额头上拍了拍,然后又亲了亲。

大汉睁开眼,啪一下精神抖擞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站定后恶狠狠地说:“喵了个咪的,居然让老子吃了大亏,非搞死你丫不可!”

夜魔虎收拢翅膀,如一支巨型弩箭射向地面上的大汉和白猫,大汉仓促间闪开,白猫却趁机跳到了夜魔虎的后背上。

我不禁为它捏了把汗,夜魔虎左右甩不下来白猫,猛然振翅向上直飞,将林子密云般的枝叶冲出一个大洞,我和大汉向上望去,只见暗蓝的天际中,夜魔虎的身影炮弹似的迅速变小。

大汉说道:“糟了,二小姐应该早点下来的。”

他手足无措,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照看二小姐十五年了,这下怎么办怎么办?”他抬头瞪了我一眼,“还不是你!你这臭小子害的!”

他一把将我拎起来,双脚悬地:“要是二小姐出了什么事,我就把你撕成十八片!”

他满嘴尖牙利齿,突然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只觉整张脸像被砂纸打磨了一般,火辣辣的痛,我拼命挣扎也动不了分毫,忽然头顶有凉风吹来,我们身上的衣服都猎猎飞舞。

而一条黑色的丝绸带在风中降落,如小蛇一般,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那是莉莉脖子上的黑丝带吧?

抬头从树叶的空洞里看得到月亮,一轮满月皎洁如冰盘,我觉得哪里不对,今天是清明,也是农历初一,初一是没有月亮的,那这是什么?

那果然不是月亮,此刻正扑面而来,在视野中从一个白盘子大小,迅速变得犹如热气球,但压下的空气则越来越冷,大汉见状不妙,抓住我一下跳开十几米外,那“月亮”轰一声砸在空地上,正好把最高的那座坟活活碾平(说”活活”有点奇怪),连林子外角放的电石灯也被吹熄了。

林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月亮是亮着的。

我们惊疑不定地靠近,大汉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啊……这是一个大冰球啊。

足足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的冰球,圆溜溜的,微微发着荧光,而球心处凝固着两个身影,一个人和一个小动物。

大汉比我先看清楚,他喊了一声“二小姐!”就慌忙用爪子在冰球上刨,双爪飞舞,冰屑如雪一般飞扬,我站在这人工降雪里看着冰球,那里面是莉莉啊!还有一只肥硕的蝙蝠,不过只有小公鸡大小。

大汉刨了半天,那冰球太大了,忽然我看见他刨的地方,冰面上乍然绽放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原来他爪子都磨断了,但还是咬着牙在刨。

突然他停下来看着我,迟疑了一下问:“你还是童男子吧——应该是,你才几岁嘛。”

我想起《济公传》里也提到过这东西,啊了一下明白了。

但——这种事情,太羞耻了啊,会被莉莉看见吗?冷冻的人的眼睛能看见外面的事物吗?可由不得我多想,大汉已经把我抱了起来。

“童男子尿是至阳之物,拿来破除这个最好不过,我傻了,我也是九阴之体,光刨不够啊……”他一边把我抱着把尿,一边嘟囔,“烦死了,居然要给人类把尿,我真是受够了……我会被同事耻笑的……滋高点!”

我终于尿出来了,微黄的尿液滋到雪白的冰球上,升起腾腾热气,坚硬光滑的冰球发出难堪的呻吟声,从冰面上炸裂出蛛网般的裂痕,裂纹不断增多、深入,像慢镜头下的闪电枝杈,十几秒后,我抖了一下,尿完了,冰球也訇然垮塌,里面的莉莉和蝙蝠摔在湿漉漉的泥水地里。

大汉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掏出一盘绳索,将蝙蝠五花大绑个结实,然后扶起莉莉。

我也跑了过去,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脸白得发青,被冰水打湿的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

“你冷不冷?”我蹲在她身边,摸着她的额头问。

莉莉没有立刻回答我,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把两条胳膊上的水珠舔了一遍(包括肘尖),又举起手舔了舔手掌,想要翘起腿舔肚皮的时候突然发觉不太对,停下了动作,她煞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

“喔……不冷了,大河,”她笑意盈盈,“看这是什么?”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把猫嘀咕,是姜黄色的,我从没见过姜黄色的猫嘀咕,就接过来拆了一个,里面也不是银白色的,而是粉红色的,我吃了一个,只觉鼻子里充盈了甜美的气息,还有少女贴身的暖香。

“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猫嘀咕,”她说,“都是你的了。”

“你不吃吗?”我吸着鼻子问。

“不,猫是不吃猫嘀咕的,因为猫嘀咕就是猫们的秘密集会上生产的啊。”

“是吗……”我觉得很困,大概是从来没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跑出来过,也可能是怪物被大汉制服了,精神松懈下来,就困了。

我紧紧握住剩下的猫嘀咕,只听见莉莉说:“把他带回去吧……他吃了真正的猫嘀咕,要睡很久呢……”

朦胧中,我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扛起来,忽然离开了地球表面,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在夜晚的风里飞行……我的手指酸软,猫嘀咕一根根从指缝里滑落,我拼命攥紧拳头,然后彻底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窗帘上透着阳光,外面的厨房传来剁菜的声音,不一会儿,哗啦啦炒菜的声音,电视机里放《射雕英雄传》的声音,还有辣椒的香气从门缝里飘进来,我下床,走出卧室。

我爸爸在炒酸辣土豆丝,他看见我,先过来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说:“嗯,不热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

爸爸说:“你发烧了,睡到中午啦。”

我转头看外面,确乎是中午的阳光了,我猛地想起什么,低头去看手心,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在掌心有一条染了色的痕迹,是淡黄色。

爸爸赶紧又去炒菜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客厅,再走到门口,一路沿着昨晚出去的路走,才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地上落了一条猫嘀咕,正是黄色的,我猛地弯腰捡起它,向楼下跑去。

我在莉莉家门口徘徊,直到她妈妈出来看到我:“大河,你找莉莉吗?”

我点点头。

“莉莉昨晚发烧了,现在镇上医院呢,我这去医院送饭。”

“啊……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孩发个烧很正常。”

我握着那条猫嘀咕,讷讷地说:“阿姨帮我把这个给她。”

莉莉妈妈有点好笑地接过去,就骑车走了。

我一转身看见他们家的老猫蹲在门口的红砖垛子上,蔫巴巴的,我就过去逗它,老猫对我爱理不理,我摸了它几下倒把它摸不高兴了,伸爪子就在我手背上一捞——三条白杠儿,没破皮,我抓住它的爪子看,不知道在哪里折断了爪尖?老猫嘀嘀咕咕的仿佛在骂我,我松开手,它蹭蹭蹭上了墙,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对视了一会儿,它摇摇头,忽然跳起来叼住一只倒霉的、路过的麻雀,然后转身离开了。

没想到,再见到莉莉会是一年后。

一年后,我要离开故乡,去外地上高中了,临走前我去莉莉家还书,我跟她借过一本《交错时光的爱恋》。

她依然温婉地笑着,请我进屋,我才注意到她脖子上没有那根黑丝带了。

我还了书,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问老猫呢?

“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好久没看到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少了一份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她送我出去,走了两步,我忽然热血上头,想要从背后抱住她,就只是抱住。

但我却用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脖子很细,双手握住绰绰有余。她的脖子是温热的,却在肌肤表面有些凉。莉莉一动不动,任我握着,慢慢才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呆呆地望着她,直到她的泪水落在我手背上,沿着手腕,小臂,滑到肘尖,滴落在水泥地板上。

我松开手,逃命一样的跑出了她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十几年后,我才在一个陌生人那里听到了完整的猫嘀咕传说。

普通的猫嘀咕也就算了,那种金色叶子包着的,是十五年才成熟一次的猫嘀咕。猫精家族每一个新生儿都会得到一丛猫嘀咕,是家族会议上产生的,伴随小猫精长大,十五年后成熟,对于凡人来说,只是非常好吃的猫嘀咕,而对于猫精来说,是它们与家族联络的通路。

失去猫嘀咕的猫精,将会失去与猫精家族的联系,而如果猫精吃下自己的猫嘀咕,将会有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但,得到的惩罚是永远失去猫精的法力,变成凡人。

我不知道,莉莉为什么要给我吃金色的猫嘀咕,但我觉得欠了她一个机会。

陌生人讲完就走了,他看起来有点眼熟,是个脸上和手臂上汗毛很多的大汉。我本来还想请他吃顿饭的,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起身离开了,当时我们在机场,我就要登机了,只好目送他离开。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吃过猫嘀咕,而去年返乡探亲,闲聊中问起现在的小孩,竟然都不知道猫嘀咕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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