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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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今日是头七,闻说父亲的魂魄会在今天返家。

自上周六父亲病逝,我只在梦中见到过他一次。他还是生着病的状态,一身虚汗打湿了内衣,我把毛巾塞在他背心,他不停说冷,让我把军大衣给他披上。我妈问,这是你爸托梦说冷吗?我们没烧什么冬天的衣服给他。肯定不是,我确实不信托梦一说。我妈倒是一闭上眼都梦见父亲,可也记不太清都发生了什么。

真的,突然之间,一切如常,可一切都不一样了。父亲离开后,刚回到帝都那三天,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这近四个月的生活便翻来覆去地重现,回想还有没有什么该做却没做到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被反复考量如果当初那样做结果会不会好一些……然而想的最多的还是握着父亲的手,看着他落气的那一刻。

5月20日,二爸来换我班时,我去找主治医生,问是否需要加大吗啡的剂量。主治说,没有必要,已经肝昏迷了,他不会觉得太难受的,快的话这两天,慢的话也就一个星期左右。依旧会难过,但我也并没有太介意。5月9日下了病危通知书,5月12日时医生便告知可能就是今晚了,然而父亲挺了过来,连主治都感慨从未见过如此坚强的病人。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接受父亲离去的准备,我宁愿他不要那么坚强。

从1月26日确诊到5月21日,短短四个月不到的时间,我深深刻刻地理解了那句为病人留下最后的尊严。父亲告诉我,在他从CT室醒来听到医生对话那一刻他就知道是癌症,他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瞒住我妈,她肯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在接到电话,得知父亲晕倒在单位,医院急诊有脑转移的那一刻,眼泪一直忍不住地流。直到见到父亲,看他还如此乐观,用他那早已还给医生的半吊子医学知识自我安慰时,我才渐渐安下心来,即使我也知道,这份乐观只是做给我和我妈看的样子。他不信入院单中疑似脑转骨转的诊断,坚信自己是早期,戒烟、散步,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表达着对生的渴望。父亲计划着未来,等我出院了,就天天在家练练字泡泡茶学摄影,修身养性…你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带着你妈提前两个月出发,开着车一路旅游着来参加你毕业典礼。然而,即使嘴上说着这些,我依旧偶尔看见他眼角默默流出的泪。他说,现在的医学条件,肺癌活三五年的大有人在。在告知朋友自己病情的电话中,他说,还不来看你哥,怕过个两三年就见不到人了。在我妈身边时,他却答应要再陪伴我妈二十年。

即使父亲患上四期肺癌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改变了一切,可我依旧觉得头一个月的时间无比的幸福。一家人在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天天腻在一起,牵着彼此的手,相互陪伴,有些话依旧很难说出口,但行动已证明了所有的爱。事实上,直到那一天前,我并不认为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高。提及家庭时,我从来滔滔不绝的只有我母上大人,高中心理老师甚至误认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亲在我的心中只是那个当初得知是女胎险些不想要我、记不清我的生日、从来不会赞赏我、发誓我选择电影就和我断绝父女关系的陌生人。这些当然在我读大学后有所缓解,但我依旧从未觉得父亲对我有多重要。直到确诊的消息传来,我只想每时每刻腻在他身边,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手机屏幕是我,他同事说终于见到那个电脑屏幕里的宝贝女儿。我的故事,他的同事朋友们都有所耳闻,他们说,我是他人生的骄傲。然而,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已经明白,即使没有这些,即使他依旧是我印象中那样的人,我还是爱他。我只是从来不知道他在我心中有多重要。在父亲余下不多的日子里,我带着愧疚和爱,只想尽我所能。

这一个月里,我告诉父亲,我有喜欢的人。父亲告诉我要耐心找到自己真正爱的人。父亲会紧紧牵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许诺守护彼此。第一次,我们毫不掩饰对彼此的依赖。如果没有癌症,或许我们家一辈子都不会这么亲近,重要的质量不是时间。我这样安慰过我妈。

然而,幸运之神并未眷顾我们。外公离世、父亲确知自己全身转移、化疗无效胰腺转移,一次次重击使得无比乐观坚强的父亲开始告诉我,他不太好,不舒服。母亲说,他得知自己病情后,再没笑过。接下来一切进展地太过迅猛,本来每天会出门散步两小时以上的父亲走路吃力、接着卧床不起、黄疸……

待我得知病危,回家陪伴他最后一程时,我无法相信躺在病床上那具残喘苟延的躯体竟然是我父亲。双腿肌肉萎缩,扶着他如厕时他都无法自己着力站着,细细地如火柴般杵在那。上身却因胸水、腹水有些肿胀。全身焦黄,身上因肝转移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即使每天为他擦洗两遍希望他能干净舒服些,也掩盖不了。我刚回来那天,父亲一直牵着我的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喘着气。母亲问他,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父亲又捏紧了我的手,我牵着幺儿的手就说明了一切,都在无声中。也就这一天,他时刻清醒着,嘴角又露出了笑容。我一度怀疑病危通知是不是弄错了,父亲这状态分明还好得很呢。

可接下来几天,父亲渐渐陷入了意识障碍,大部分时间都在说着胡话。父亲的胡话全是关于钱,“财政发给我十几万,你快去给我取钱”“今天发奖品了,好几万呢”“我的账户开的是女儿的名字,都是留给她的”…他甚至还在迷糊中抱怨我网上购物太多,花光了他的钱…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亲依旧有意识,认识每一个陪在身边的人,然而即使在清醒时也觉得自己胡话里说的内容是真的。这时的父亲已经开始失禁,却用所剩无几的精力抵抗着插尿管和输氧。他依旧是想活,而且是想有尊严地活,而不是靠着各种管子尽力维持着仪器上生命体征的变化。然而,事实上他那时的生命已经毫无质量可言。接下来,连那些逗乐我和我妈的胡话也说得少了,父亲渐渐进入沉睡状态。靠着我和我妈替他翻身,换尿不湿,他每天只是躺在那里,鼾声中带着喘息,眼角总是留着泪。肿瘤早已压迫到他的呼吸道,可即使出不了气,他也拒绝上呼吸机,似乎在他看来,那样便是毫无希望了。

临走前的两天,他用含糊不清地话语表示要回家的想法。父亲要求出院,回家调养吧,回家吃药慢慢调养。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有些吞咽困难的父亲开始喝水,喝下不少牛奶,可即使这样,他依旧大部分时间陷入浅昏迷……

5月21日早晨,我和母亲接到二爸电话,父亲肠血管破裂。赶到医院后,我一直坐在病床旁握着父亲的手。和前几日连续的低烧不同,父亲的手冰凉的,事实上,父亲的全身都是冰凉的。止血的液体已经挂完两袋,依旧毫无止住的征兆。医生表示已经测不出血压了。我一手握住父亲的左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他手臂的皮肤。近四个多月的精心呵护,我和我妈的手都粗糙了很多,父亲的手却无比滑嫩。我告诉他,没事,我在身边,不要怕。父亲还有意识,他知道他的女儿、妻子都守在他的身边。他试图说些什么,但那时他的话已经含混到无法让人听懂。我能做的却只有握着他。我不知道是生理反应还是父亲自由意识的掌控。父亲偶尔会回应我的抚摸,他偶尔用力抓住我的手。父亲的喘息里夹杂着那股临终关怀中提到的“死亡喘息声”,粗重、混沌、让人感同身受的难受。接着喘息声变了,变得清脆、短促、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未喘息的时候,父亲安详地像是已经离去。我害怕起来,叫着爸爸,叫着他的名字,他似乎是听到了,却没有做出反应。接着,父亲大概费尽了全身力气抵抗着死亡的降临,每一次用力他都紧皱眉头…一次、二次、三次…他弯曲着举在空中的右手忽然垂下了……即使这样,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父亲离去,点滴依旧在滴,父亲比刚才安详许多。直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叫来医生,宣告死亡时间:09点42分。

我为父亲穿最后的衣服,拔去的留置针伤口依旧留着血,肠血管破裂的血亦未止住,身子冰凉的软软的。只有将他抬起来坐着时,毫无支撑力的头晃着垂下,下巴自然地张开,滴出了些许淡黄色的液体,似乎才表明,真的只是一具躯体了。替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着力的人穿衣服并不容易,然而,当舅舅不小心使父亲的头撞着墙壁时,我却真的心疼,明知父亲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了,似乎他在我眼里依旧是一个人,是我的父亲。

随着父亲的遗体前往殡仪馆,天开始下起小雨,接下来的一切都似乎是梦,迷迷糊糊的。萦绕在我脑海的问题却一直是,父亲真的走了吗?医生的死亡宣告会不会下错了?宣告死亡那一刻,母亲没在病床旁,她追问着我发生的一切,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打从心底,我和母亲都没能接受父亲的离去。

我只在病房里,父亲睡着后告诉过他,我爱他。我尝试着,但始终没能把这话说出口,但好在他知道,我爱他。这近四个月中,我知道父亲每天挂的点滴都有什么疗效、知道不同化疗方案的优缺点、知道不同靶向药物的针对靶点、知道各种副作用的处理办法…我尽力了。然而我却无法原谅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对他的忽略。

天堂不再有病痛,即使我有万般不舍,我更宁愿看到父亲早日从痛苦中解脱。我不想说再见,我希望经常梦见父亲,抬头望着星空时,代表他的那颗星星永远都在我的视野之内。我只想说,我爱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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