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专栏以来,好多陌生人跟我谈了最初的梦想,实行过程中的无奈,问我面对理想与现实时如何选择。这一篇,不谈美景,不谈那些所有人都向往的世外桃源。我想讲一讲感情最深的交通工具——带我去到大部分地方的硬坐火车。
我有不下100张硬座火车票,上海来回拉萨、乌鲁木齐的48小时硬座就有近10次。它伴随我走过大半个中国,伴随我早期大部分旅程。
回忆起硬座车厢,仿佛面前飘来了夹杂着脚臭的泡面味。我曾经是一个不排斥泡面甚至有点喜欢泡面的人,但经过这么多年硬座泡面的洗礼,如今大部分时候也是敬而远之。泡面对我们来说是偶尔用来应急的食物,在硬座车厢里却支撑起了半边天。我不知见过多少坐24小时以上硬座火车的带着5-6桶泡面的大叔,他们大多只买老坛酸菜味。每到吃饭时间,他们就掏出和上一顿一模一样的泡面,用火车上并不十分热的开水将就一泡,香喷喷地吃起来。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填饱肚子的性价比极高的主食,不容挑剔,也没其他选择。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第一次坐硬座火车,是2011年5月。那时的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西宁到拉萨的卧铺火车票从出票的一瞬间就被旅行社和黄牛疯抢一空,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买了硬座。第一次硬座自然非常痛苦,青藏线的车厢里虽不如春运壮观,但坐满之外,依然站了不少人,脚下仅有的可以用来伸腿的空地,被周围的人塞满行李。腿脚几乎无法挪动和伸展,身体也没有多少姿势可以变换,只能直直地坐着,靠着僵硬的椅背,稍微睡着一会就觉得头好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所幸那次的终点是从未涉足的拉萨,沿途是让人期待的可可西里、唐古拉山,是韩红的《天路》歌唱的一段雪域高原。我们有足够的期待,来克服那冗长的黑夜。
城市人选择交通工具的首选是飞机,其次高铁、动车,或者豪华大巴,即使如今穷游如此时兴,除了青藏铁路外,大部分硬座车厢依然是看不到一个驴友的。但是对于中国绝大部分劳动人民,硬座是他们往返于打工地和家乡之间唯一的选择。如果不是经常坐硬座火车,大概体会不到中国为什么是“人口大国”吧。任何时候、任何车次的硬座车厢,基本很少有人少的情况,更别提春运时的盛况。
我只在春运时坐过一次硬座火车,从齐齐哈尔到漠河,小年夜,24小时绿皮火车。火车站人多的恐怖,临上车前,一个大叔因为买不到票,央求我骗检票人员说他是送我上车的亲人,以期可以混上车。过程很顺利,上车后,我坐在座位上,车厢的走道、车厢与车厢间的接口、甚至厕所都站满了人。在车厢里移动一小步都是巨大的艰难。而大叔满面笑容地感谢我带他上车。夜里,没有座位的人们或艰难地靠在别人的座椅侧面、或拿出小板凳坐在地上、或直接躺在别人座位底下席地而睡。不熄灯的硬座车厢灯火通明,大家在那个移动的车空间度过漫长的黑夜。谈不上艰难,因为也没有其他更舒适的交通方式作对比吧。
春运的车厢,根本无法挪动
有些车厢对于温度的控制想来特别销魂。东北的列车温度大都热的好像剥了皮还觉得发烫。有一年冬天作为领队带人从哈尔滨硬座到漠河,一路热的小伙伴们汗流浃背,心烦气躁。有的列车对温度的控制则是忽冷忽热,热的所有人眼冒金星的时候,开启冷空调调温,只有那么一小段降温的时间,大家可以舒适地陷入浅浅的睡眠,不久又被冷的过头的温度惊醒,赶紧加衣服或者蜷着身子,直到列车工作人员意识到所有人都被冻死了,关上空调,大家又可以度过一小段回暖的时间,安逸地睡上一会,然后渐渐又是暴热,如此循环往复一夜。
有一次夜里3点我醒来,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倚着我座位的侧面。我赶紧起身让她坐下,她万分感激地坐下休息,哄着孩子入睡。过了一会,她试图站起身把座位还给我,我坚持让她坐下。那个夜里,我第一次体验无座的滋味,飞驰而过的火车仿佛速度很快,但依然抵不住黑夜的漫长。时间过得如此之慢,黎明来的如此之慢。我想起维也纳到布拉格那空旷的车厢和舒适的座椅,再看着眼前这拥挤、闷热的一幕,所有人坐在非常不符合人体设计的座椅上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年复一年。
乌鲁木齐到喀什的火车,非常不符合人体科学设计的座椅
当许多城里人开始追求“人少景好”的旅游目的地时,不公的命运让其他大部分人还战斗在人潮汹涌的破旧火车站,面对人山人海,求个一席之地。坐了这么多次硬座火车,我早已练成了坐着依然熟睡的技能,想必车厢里大部分人也和我一样,因为条件的限制而习惯于生活的艰辛。艰辛之外,掩盖不了他们对于回家的向往。有的大叔们掏出一瓶廉价白酒和一包鸡爪,和邻座的素不相识的人分享食物,热情洋溢地聊着打工一年终于可以回家的喜悦。看着他们,我经常感到难以抑制的心酸。或许真正怒放的生命,不是那些无病呻吟的摇滚青年,而是这些工作在全国各地基层最卑微的劳动人民。他们用自己全部的体力,一点点建设起这个社会,承受着社会给予底层人民条件最差的交通工具和住处。
我没有给他们拍过一组特别的照片,因为我想,大部分人并不希望把自己并不美好的一面表现在镜头面前吧。可是,回忆起来,硬座车厢没有偷窃、没有抱怨,大家因同路而互相聊天互相照应。那些现代交通工具上惯有的冷漠、形同陌路、各自低头看手机的场景消失不见,路途遥远、过程艰辛、信号飘忽,反而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萍水相逢的人们互相分着食物,谈天说地,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笑容。
每一次坐硬座火车,都会有热心的人帮我把大包放上行李架
再回到开头说的,我想,理想有许多种实现方式,大多数方式并不那么惬意而舒适。大概谁都不想上班,谁都想有足够的钱和时间去环游世界。想快速到达一个地方的时候恨不得时空穿梭、跳过所有不必要的过程,想要享受美景的时候恨不得全世界所有人都是傻子,只有你知道一个“景好人少”的世外桃源。想要拥抱理想的美妙,就要接受现实的无奈。所有的成功都不是顺便的。既想享受环游世界的惬意,又想拥有投机暴富的现实,那大概也只能去炒股吧。既然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就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承受别人受不了的社会压力,抵制住随波逐流的诱惑。现实无奈,但现实并没有那么无奈。扛得起硬座的艰辛,基本可以在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本积累的年纪,用很低的成本到达全国大部分地方。大多数事情都是厚积薄发,没有人能给你答案,也没有人能保证结果。
那些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几本书、一个MP3伴随着我,静静走过那些农村、草原、城市。没有保留什么影像,却可以让我牢记一生。远离那些想远离的,接近那些想接近的,执着地坚信未来的美好,踏实地付出今天的辛劳,纵使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这大概就是我想对那些彷徨、迷茫、站在十字路口却仍愿意去反思、去改变、去挣脱的人说的话吧。
开往漠河的火车,经过我并不记得感受的一夜后,看到了美好的日出,寒冬大地上唯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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