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雷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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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一天下午,方檬约了女友小汐去爬山。

爬的是城西新开发景区的一座山,叫梅岭。爬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为何,两人吵起架来。年轻人的情绪就像是春天多变的天气。

小汐一赌气冲到了前头去。

方檬也是气性大,索性由她去,自己慢慢在后面跟着。

看到男友没有追上来,小汐更加气了,走得更快,很快,山高林密,消失在方檬的视线里。

山里春林初盛,满目绿色,方檬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快到了山顶,转过一个小弯,就是一块平地,正是开阔视野,观景歇脚之处。

只见前面七七八八聚了一群人,早占了位置,支起了户外折叠桌椅,悠闲地坐着喝茶抽烟,嗑瓜子,旁边停了两三部巨大的SUV.

这帮狗日的,竟然把车都开到山顶来。方檬看得心里直骂娘。

这时一个光头粗脖子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车里竟然响起了快节奏的嗨歌。

不只是方檬,其他的游客也傻了眼。但大家都是默不作声,知道这帮人不是良民,默默地从旁边走过来。

方檬撇着嘴,心里默念了一句,“他妈的,迟早都要来我那里报到学习。”

心里还在想着,一抬头,人堆里一个矮胖的黑大叔走了过来。

“哎呀,这是方教官嘛。好久不见。”那矮胖的黑大叔伸向方檬一只胖胖的白手。

方檬有点愣住了,他不认识这人啊。而且平时在外面不会有人叫他”教官”,只有监狱的“学员”才会叫他“教官”,当然他不是真正的教官,他是小河城的狱警。

“方教官,贵人多忘事哦。”这胖大叔满堆笑容,摸着自己硕大的光头,“是我咯。大头雷师傅咯。”

听到上翘的尾音,方檬一下子就想到这人是谁,“大头雷。”

“好久不见。”方檬这才握住了他的手,“雷师傅。”

大头雷师傅更加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大头,竟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男孩。

方檬瞅了瞅旁边直盯着他的那几个妖艳的女子。

大头雷也发现了方檬的眼神,“哦,我来介绍下,都是美女哦,这是小芳,这是梦梦,茜茜…来来来,一起来玩。”

莺莺燕燕的一大堆,看上去不像是良家妇女。

方檬没说话。

“哎哎哎,起来嘛,这是我大哥,方教官咧。”大头雷看着这几个女人,用脚踢着这几个女人屁股下的凳子,旁边的两三个混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忙是陪笑,看着这个比大头雷年轻了十多岁的“大哥”。

“这是阿东,大眼,这是黑子,都是我的弟兄。”说到旁人,这时大头雷才恢复了神色,“方教官以后多照顾哦。”

方檬还想说着什么,前面不远处,小汐远远的“嗳”了一声,喊了方檬一下。

“这位美女是?”

“我女朋友。”

“美女咯。”大头雷两眼发亮,“方教官艳福不浅哦。”

方檬没有和他啰嗦,“不聊了,下次再见。”

“好的,好的咯,方教官看的起弟兄的话,留个电话号码?”大头雷一脸诚恳。

方檬忙说“哪里哪里”把自己电话告诉他了。

“好的咯。”一边忙着记,一边他掏出一个纸片塞进了方檬手里,“我的名片,方教官多照顾哦。”

走到前面,小汐一把挽住方檬,“什么鬼?不像是好人。”

方檬只是苦笑, “以前的一个学员。”

“学员?”小汐嗔怪道,“就是劳改犯嘛!”

“可不能这么说。”方檬连忙打断了她,“以前是服刑人员,现在是普通人。”

两个人都忘了刚才还在吵架。

“刚才这帮人不怀好意来着,”小汐撇撇嘴,“看见我来,还吹口哨,笑得猥琐。”

“你想多了,他们看谁都那样。”方檬想到了什么,“噗呲”一笑, “谁让你先跑的。”

话还没说话,小汐就掐他的手臂,“还说。他们对你倒是挺老实的。”

“那当然,警官不!”方檬这才有功夫,拿出名片一看,上面写着“鹏飞驾驶学校 董事长 校长 雷霆”,背面写着:“鲲鹏展翅,雄飞万里”,还画了只展翅的雄鹰。

这小子不是包工头吗?怎么做了校长了?

大头雷师傅,全名叫雷霆,名字很霸气,人更霸气。刚进监狱那会儿,同事们还挺担心了一会儿,因为这小子是小河城有名的黑社会头子,包揽了很多大小工程,手下马仔开饭,能把“湘西部落”饭馆的大厅都占满。

关于他,还有各种古怪的传闻,最邪门的一个是说,这小子是雷震子下凡,还吃过人肉。

进来之后,才发现他是个爱说话的胖胖肉肉矮个胖子,其实他跟谁关系都不错,尤其跟狱警和领导关系好。他不许别人叫他”雷总”,他说自己只是沅江边的一个挖沙师傅,让别人叫他“雷师傅”。

其他学员当面都叫他“雷师傅”,背后却叫他“大头雷”,因为他的脑袋太大了。说来也怪,这大头,从来就没长过毛,天生光头。

“雷师傅,听说你以前是黑社会。”

“报告教官,” 大头雷是一口软糯的沅江边口音,“可不能乱说,小河城小码头,哪有什么黑社会。都是人乱编的。”

“雷师傅,听说你吃过人肉。”

“报告教官,人奶我到吃过,人肉哪敢。”

狱警们都不逗他了。说来也怪,大头雷有种天然的领导气场,学员们都喜欢跟他相处,也服气他。

后来,方檬查了档案,才发现这小子还真不是黑社会方面的犯罪。

基本情况是这样的:雷霆,男,38岁,苗族人,沅江人,腹遗子,一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从小跟母亲长大相依为命,少时顽皮,沅江边长大,极会凫水。后随母亲改嫁,初三辍学,因为人豪爽大气,仗义敢为,从挖沙船起家,成立工程公司,承接大小工程。后来娶了个小河城幼师学校的一个女老师,后将业务扩展到小河城来。

三年前,他们公司做了一个乡镇小学工程,学校欠他公司工程款,几次催交,无效,一下子激怒了大头雷,他派人用一把铁锁,锁住了校门口,搞得十乡八里的孩子上不了学,民怨极大,闹到村民们请了本地电视台来曝光。

大头雷那是怕事人,可不怕弄出事,他还嫌弃事情闹得不够大,搞大了,惊动了政府,要让他们出面施压付款。

一个冒失家长在摄像机的撑腰下要砸开铁锁,打开学校大门,大头雷笑骂:有种,你就搞开。

那家长火冒,说了句:“日你屋娘,老子就要搞你屋娘。”

这句话,激怒了大头雷,当着电视台摄像机的面,一个飞腿,就将那人踹倒在地,他手下马仔,一看老板都动手了,自己还不卖力往死里打。于是,七手八脚,把人打了个死去活来,还把记者的摄像机也砸了,男记者女记者都给打了。那家长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事情搞大了,大头雷私下也搞不定,更可笑的是,砸了摄像机,磁带还好好地卡在盒子里,成为他打人行凶的铁证,上了法庭,判了他“故意伤人”五年刑。

法庭上,大头雷一个劲地忏悔,说不是那受害人侮辱了他娘,他是不会失去理智的。

大头雷的确是个大孝子,进了监狱,派人瞒了老太太,只说是出门躲债,三年五载就回来。

“雷师傅,出去了想干什么?”

“报告教官,现在好好改造,回去好好工作,孝敬娘咧。”

心态这好,于是,大头雷师傅成为学员的标兵,表现良好,几次立功,刑期也减了不少。两年前出狱了。

爬上了山顶,方檬还在胡思乱想,想起上次见到大头雷的情形来。

碰见大头雷,还是两年前的秋天,下着大雨。前面出了车祸,方檬捱不住,锁了车,撑着雨伞走了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雨夜里,消防队和119救护车刚走,一堆人在说,死了个司机。这时,身后闪烁着红灯,殡仪馆的车来了。

方檬无奈,打伞回去,只见殡仪馆的人,从一辆车下来。他一抬头,只见副驾驶位坐着个光脑壳的大汉。

“怎么是你?”是大头雷师傅。

”哎呀,方教官!是你。”

“雷师傅怎么干这个?”

“混口饭吃啊,方教官,我们这样的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能挑工作吗?都是工作挑我们。”

原来,出狱后,雷师傅才发现,老婆早就有了相好的,手底下的弟兄怕他在里面伤心没告诉他。雷师傅本来想干掉这对“奸夫淫妇”,突然想到老娘孤苦无依,自己不能再进班房,想了一晚,得了爽快,干脆办了离婚手续,甚至把公司都给了前妻和“奸夫”,随后,解散了员工弟兄,自己搬回去和老娘住着,重新白手起家。这两年,他干过很多活,物流,餐饮,装修等等,最后一个过命的弟兄介绍了个殡仪馆的肥水给他。他生腥不忌,干得风生水起。他头脑灵活,为人仗义,很快就承包了出殡车的业务。

“方教官,说实话,这个我也干不长的,我也不是忌讳的人,就是老人家反对,始终瞒着老太太,生怕被她发现。”

大雨中,大头雷抽着烟。

方檬突然就想到了,同事们常说的话:“坐过牢的人,都像是哲学家。”面前可不是这个光头大脑壳哲学家。

山顶那天碰见大头雷没多久,方檬都要把这事忘了,那天电话就响了,正是大头雷打来的。电话那头,大头雷盛情邀请方檬去玩,说是有要事请教。说去吃饭,KTV,洗浴,钓鱼,爬山,打球都行,就是要出来聊聊。方檬只好答应。

放下电话,方檬愣了会儿,一般来讲,学员出去后,都不太愿意和教官接触,一方面,这种上下关系处惯了,不适应;另一方面,出去后的学员都像洗白自己,也不想想起坐班房的往事来。

像大头雷这样热情贴过来的,极少。

见了面,大头雷主动汇报了自己的生活情况,说是因为老太太反对,自己干了一段时间后,有了些积蓄,虽然油水大,就出来做其他买卖了,还和朋友投资开了驾校。还说的了,自己现在是单身,老太太急着抱孙子,有了前妻这些破事,他也不敢再轻易相信女人,只好“广种薄收”。

“那些都是花花,玩玩的,做不得数,不过话说转来,要是哪个婆娘肚子大了,我也愿意娶她。只要老太太高兴。”大头雷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你娘的,就是孝顺。”酒都过了几巡,方檬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找我什么事,不会是真的汇报思想?”

“的确有事,”大头雷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方教官的令尊是公安系统的领导。”

大头雷竟然还用了”令尊“两个字,方檬一下子就明白了。

“嗳,的确是的,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屋里老头前两年出了事,现在后内退了,不管事了。再说,他是刑警侦缉这块的,不是交通警察,你要是驾校有事,可帮不了你了。”

“误会误会,方教官哪里话,多个朋友多条路,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问候老爷子。”

两人又把话题扯开。

“他们说你吃过人肉,还是雷震子转世,这是真的吗?”

大头雷笑了, “方教官,你不会真的相信吧,都是江湖弟兄乱传的。吃人肉,那是有一次,我在沅江边挖沙,机器打的,我当时左手拇指就断了,我右手捂住左手止血,一激动,就把拇指娘含在嘴里跑了去医院,一到急症室,我一开口说话,“医生,帮我。”嘴巴里的大拇指就弹了出去,掉到护士怀里,吓得那小护士,哇的就是一声叫。后来,缝好了,你看一点都不着痕迹。”

“你小子,也是狠角色。”方檬叹道。

“说到雷公转世,那更完全是开的玩笑。你知道的我姓雷嘛,从小没老头,周围大人就乱开玩笑,说我是雷公生的,老爸是雷震子。”

“当年你怎么放过了那挖你墙脚的小子?”

“你说我前妻的野老公?”大头雷愣了一会,才明白我说什么。

“对啊!”方檬斜眯着眼。

“你觉得我不像大度的人?”大头雷咧着牙,笑了,“也对,你不知道我前妻的老头是谁,当年只是个小官,现在是市委常委啦。留条后路,多只船嘛。”

“呵呵,有道理。”方檬笑了,“老哥,你真是哲学家。”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才散。

再次见到大头雷师傅,竟然是在单位,这老小子竟然“二进宫”了。

轮到方檬当班的时候,他找了个由头,单独把大头雷叫到一边,递给他一支烟,问起缘由来。

捏着烟,大头雷笑了,“还是方教官了解我,知道我爱抽这烟。”烟点着了,他才道出了经过,还是“故意伤人罪”,判了三年。

伤人的经过是这样的,大头雷的一个前女友怀孕了,本来他也不管这事,后来听说孩子生下来后,竟然也是有点大头,很多人七嘴八舌说起八卦来,一开始话传到大头雷那里,他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停了下来。

用大头雷的话来说, “我寻思着老太太过世的时候,一直耿耿于怀,没抱到孙子,然后我一算日子,有可能哦。”

那老公听得多了,也是起疑,老婆却一口咬定是他的,于是老公偷偷做了DNA,果然不是自己的种,于是把老婆狠揍了一顿,要离婚。

大头雷得了消息,吓了一跳,“不是他的,就是我的。”他那受到了这个,当时带了人就搞了那男人一顿,直接送了医院。

于是,自己就又进了班房,“二进宫”。

“那小孩是你的不?”方檬问道。

“怎么不是我的。”大头雷瞪起眼睛,“跟我一个模子。”

“做了DNA?”

“做了。”大头雷笑了,“这牢做得值得。敢打我孩子的妈,老子还不搞死他。”

说完,掐熄了烟头,看着说,“我从小没见过屋老头,我的孩子不能。”

听到说完,方檬也是怔住了,“老狗日的,都是为了女人,第一次为了你屋娘,第二次为了你孩子娘。”

大头雷摸着打脑壳,咧着黄牙,笑了。

后来,方檬才知道,小时候,他屋老头死了后,他娘生下他,日子过不下去,想把他送人,送了很多家,都带不好这个小鬼,哇哇地哭,像是打雷的雷公。终于,他老娘下定决心,把他扔到河边,不要了。

几天后,她搭船回娘家,竟然在船老大的篷船里,瞅到这孩子,哇哇地哭,当时,他老娘眼泪就下来了,认了这孩子,后来,两个人再没分开过。直到去年去世前,才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说完,咽了气。

大头雷磕头倒地,大喊一声,“娘我不怪你,你扔了我,下辈子,也是我的娘。”

之后,在单位再遇见大头雷,教官问: “雷师傅,出去了想干什么?”

“报告教官,现在好好改造,回去好好工作,孝敬娘,不是孝敬婆娘咧。”

听着这话,方檬觉得他更像是哲学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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