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母去世以后,我回到他们留给我的老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
他们从小带我长大,是我最亲的人。
那是一片居民楼,才盖起来二十多年,是我祖父母在世的时候搬进来的。
那时候这个区域还崭新,院子里面长着桃树,杏树,樱花树,琵琶树。
我的祖父母,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在每一棵树前停一会,看一看。
春天,看它们幼小的果子,夏天,看它们的绿叶,秋天,他们站在树前,想自己,能不能像那些树一样,扛过接下来的又一个冬天。
他们到底不是树木,捱过了冬天,就能活过来。
每天早晨,我拖着身体,强迫自己去院子里散步。那些树木都在,在那些灰暗的砖块、破败的阳台和布满泥土的院落之间,释放出一星半点的彩色。
我学着祖父母看那些树,但我对于植物缺少审美,我看不透那些叶子、树枝和花,它们的生命是怎样在轮回里永恒地流转?
看厌倦了那些树木,我便看小区的居民。
这个城市太老了,年轻人都逃出去了,每日里买菜、散步时遇见的,都是步伐缓慢的老人。
老人们笨拙但熟练地走在打着滑的泥地上,穿梭于从来不礼让行人的车流之间,在挤满了同龄人的公共汽车上不知道谁应该给谁让座。
我观察过院子里的一个老妇人。
每天早晨,午休后和黄昏里,她会准时出现在小区的垃圾回收处,仔细地把头和前半身探入每一个垃圾箱里,挑挑找找,翻翻捡捡。
有时候她手里拿着沾满了不知名液体的废旧纸板,有时候是塑料袋,有时候是或许对她有用、可我却无法认出的东西。
这个老太太,几乎每次出现的时间、位置,翻找垃圾的姿势、神态,都是相同的。
这个小区,再怎么说,也曾经是这个城市里卖过高价、打着精良广告的新时代的小区,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的居民,应该越过越好、不该放任家里的长辈出来拾垃圾才对。
这么想着,我便对这个老人的家属抱有了成见,可转念一想,或许老人家里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有些不忍心,看着老人就这么每天流连在散发着臭味和细菌的垃圾堆里。
我便先是打探了一阵子,从其他身怀八卦之心的老邻居那里得知,这个老太太,曾经是个知识分子,算是第一批读过书的人,如今她儿子孙子,虽然不在这个城市,但对她还是很好的。
对她好,所以让她拾垃圾?我在心里笑笑。
老邻居说,这是老太太自己愿意,别人说不听的。
把钱给她,照顾好她,她会来拾垃圾?这是我的看法,在我看来,把事情都归咎在老人自己身上,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于是我开始试着接触老人。
她比我想象之中热情。第一天,我走近她,询问了几句,她便主动找我聊了起来。
仔细接触了,我才知道,老人似乎真的是把捡垃圾当成了爱好。
她曾经是知识分子,可在读书无用论的一段时间里,她确实是靠着做杂活、拾垃圾卖来的钱,帮补过家用,如今她的子孙各自在外发展,她一个人住着一百个平方的空落落的大房子,便觉得无事可做。
她觉得自己喜欢闻那些臭烘烘的垃圾的味道,在里面挖掘出珍宝,是能让她心情舒畅的事情。
我看着老人戴着精心给自己缝制地袖套,穿着合体整洁的旧衣服,连头发也仔细盘好,被一块头巾包裹着。
我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
可我还是不甘心。
慢慢地我开始给老人送些东西,再熟络一点,便偶尔去她家做客。有时候给她做做饭,拖拖地板。
她的房间比我住得老屋还大,可惜她一个人要维护这么大一个房间,还是太辛苦了,于是我又来了新的兴致,带来了更多的清洁工具,给她来了一次大扫除。
我记得那个老人那天看着自己变得无比敞亮而整洁的房间时自己身上的表情,她仿佛觉得自己、和自己拾回来乱糟糟堆在一起的那些“珍宝”,都太脏了。她便给自己洗衣服和褥子,又帮着我清理过平时不常进入的几个房间,最后她整理出来更多的无用之物,在一阵翻天覆地的心理斗争之后,老太太下定决心,那些她曾经的珍宝,能仍则仍,不能扔,则自己不扔,让我扔。
眼不见,心不烦。就是苦了我,背着那一包包废物,走弯了腰。
那一天,老人似乎把旧的自己也扔干净了。
我觉得我做过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改变了老人。那之后,她不再去垃圾堆里流连,而是上街买菜,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她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凑合,可如今仿佛对生活有了新的热情。再接下来,她又在外出的时候认识了更多的志同道合的人,他们有时候跳舞,有时坐出租车去植物园赏花。
我在垃圾堆前看见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从一天一次,到一两周一次。再后来,便几乎不再垃圾回收处看到她的身影。
我觉得,我做得差不多了,我可以从她的新生活里,退出身来了。
那天晚上,我出门散步,那已是告别老妇的十几天后了。我知道她和朋友报了旅行团,出去玩了,听她说,她还会顺道去看看自己的儿孙。
不知不觉里,我又走到了小区的垃圾回收处。
这一个个丑陋的塑料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宝物呢?
我有些好奇,借着头顶的一束橙黄色的灯光,我朝前走过去,探了探头,向垃圾箱里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箱子里,有一星半点的闪光。
鬼使神差的,我竟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在垃圾箱里扒了起来。
嗯……不一会,我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到了,一根金条,在另一个塑料袋里,找到了,一串珍珠。
我接着找,很快又翻出了十万块美元,一个写着未来三个月会连续涨停板的股票名字的字条,一个里面存有一百万比特币的U盘,一张绝版披头士签名的CD,后来我还发现,几乎每一个塑料袋,都是用稀有高分子材料组成,市面上还没有出现过,可以拿去申请专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抱着无穷无尽珍宝的我,一时竟懵了逼。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不远处的小卖部里传出“哈、哈、哈”三声开朗的轻笑,紧接着,一个穿着老派呢子大衣、布裤子和千层底布鞋的一脸皱纹的老大爷,掀开商店的门帘,朝我走了过来。
年轻人,看来,你已经获得了应有的宝物。大爷对我说道。
看着这个一点不像什么高人大仙而完全就像一个刚去小卖部打酒喝喝完了走出来的老大爷,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吐槽,不,是开口说出自己的疑问。
年轻人啊,如同你猜到的一样,我,正是这个小区的,小区之神。大爷用正宗的河南陕西话对我说到。
不,我完全没猜到啊。我在心里说。
年轻人,你成功解救了在本小区海淘的老太太,这些奖励都是你应得的。大爷继续开口。
海淘不是这个意思吧,尽管老太太在这个绿海小区里淘垃圾,但这并不是海淘吧。我在心里默默吐槽。
等等,难道这个老太太,竟也是一个小区之神一般的人物,只是我碰巧解救了她?
我把心里的疑问,朝老大爷(小区之神我真的叫不出口啊)问道。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老太太,就是一个NPC吧。不过,用食神周星驰的话说,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NPC,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是NPC。
(……我不知道如何吐槽,沉默地继续听他讲。)
年轻人,如果你自己注意看,其实每个小区,都会有这么个爱翻垃圾的老太太的。如果你再仔细看,每个公交车上,也都有需要被让座的人,而每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也都有一个默默看着儿孙照片的孤独之人。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祖父,以前每一周,他都会定好时间,让我给他打一个电话,尽管电话里,我根本无话可说,可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心里也便能够踏实下来。
而如今,我举起电话,却也没有最想说话的亲人了。
我又想起先前的那个淘垃圾的老太太,泪水突然就流了出来。
那一晚,那个自称为小区之神的老大爷,和我说完话,便晃悠悠朝一个单元门走去。
小区之神,原来也是要住在自己小区的啊不知道他买自己房子有没有折扣呢。
抱着那么多金银财宝,一边想着些幼稚的蠢问题,我一边也平复好心情,朝着自己的老屋子走了回去。
在那之后没多久,小区的垃圾堆门口,果然又刷出了新的拾垃圾的老奶奶。
谁会是那个主动走过来和NPC聊天并帮助她的好心玩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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