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提到两个和太宰治相爱相杀的人，一个叫三岛由纪夫，一个叫川端康成。这两个人私交甚笃，经常通信。他们文风也有相近之处，弥漫着淡淡的哀伤的美，留下的作品都是日本文坛的不世瑰宝。不过，他们也都像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一样，选择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的自杀方式又都不同于其他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尽，两年后73岁的川端康成口含煤气管自尽。

这两种死相在芥川龙之介眼中无疑都是不美的，但是放在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身上却莫名的有一种和谐的美。这全然因为他们的自杀完全是他们追随自己信仰的结果。懂了他们的信仰自然也就会理解他们的自杀之美。

先说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是我少女时代喜欢的日本作家里又一个稀有美男子。

三岛由纪夫的五官谈不上漂亮，他的美源于一种气质。后来猛然意识到这种气质叫做硬汉的男人味。三岛浑身膨胀的肌肉配上犀利的眼神，在一派阴柔系日本文人中显得格外突出。

（当然，我国某导年轻时也曾被人称赞像三岛由纪夫，被忽悠得开心地拍了张果照。虽然后来因为这照片，回过味儿来的某导再也不理该摄影师了，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种气质很美。）

三岛的硬汉气质源于他的经历。从小体质弱的他向往希腊雕塑似的肉体之美，为此他不仅在健身房塑造肌肉形态，还在拳击、柔道、骑马方面广泛涉猎。甚至拿到了空手道黑带，剑道五段的惊人成绩。在他和川端的书简中写道：“我的空手道在第三年终于获得了黑带，武艺总计已达九段，但如此强悍却没有袭击者，总感到美中不足。” 又强大又天真。这样的他难怪会被人赞誉为“日本的海明威”。但是和海明威不同，这样一个浑身洋溢着雄性荷尔蒙气息的三岛却写出丰饶之海这一系列旷世奇作，塑造出清显、勋、月光公主这样的天上之人。他的文章透着灵性，美得像天边的云，又柔又美，轻轻飘进心里化成春雪。他的作品和他的形象有种反差萌，大有猛虎细嗅蔷薇之态。三岛的文学成就不必赘述，“日本传统文学的骄子”，“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天才作家”。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无论在日本还是国际上都有很高的声望。对于我本人，在看三岛的《天人五衰》时，开篇处就让我不由地倒抽冷气。太美了，也太绝望了。

三岛才华横溢，是剧作家、小说家，也是记者、电影制作人和电影演员。但是在他自杀时只为自己留下了一个身份——一名武士。“请给我的遗体穿上盾会制服，手上安放白色手套和士兵使用的佩剑，然后务请拍摄一幅照片。我的家人可能会反对，但我想留下证据，证实我不是作为一介文人而是作为一名武士去死的。”这也解释了他的自杀方式，切腹。一种作为日本武士有尊严地死去的方式。

开篇我就提到三岛由纪夫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一般很纯粹，行为动机也很明白。三岛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人，而他的信仰就是从小信奉的武士道。

被贵族武士世家祖母带大的三岛由纪夫从小就笃信着武士道，并已经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阴差阳错未能入伍的他，反而渐渐在文学上光彩夺目。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极美的，少年虽忧郁却也不失阳刚之气。然而这些美少年又总会自愿或是意外地和死亡扯上关系，也有人称这是三岛“夭折的美学”。死亡和美本就是三岛作品的永恒主题。生的人物也都在努力挣脱现实，不愿服从于命运的摆布。其中最明显的是那疯掉的抑郁性自恋的奇丑女子绢江，在臆想中把自己当作个绝世美人。“把形同过时玩具的自我意识扔进垃圾箱之后，便可以制造出精巧无比的虚幻的第二自我意识。像安装人工心脏一样将其稳妥地安装在自己内部并使之投入运转。这个世界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随着这一世界的竣工，绢江彻底变得幸福……以悲剧的形式将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据为己有。”

三岛的文章有种奇怪的张力，会让你觉得既压抑又畅快。所有的蓄力都在最后的死亡爆发出美感。我觉得应该和他本心想作为一名武士殉国，却奈何成了文人的心情有关。不过他的作品中也总能看到他的信仰。他就像是《忧国》里的武山中尉，又像是《奔马》里的勋。美少年，为武士道殉道切腹，有种暴力的美感。“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上来。”这样的三岛太纯粹，太美，像是一尊神。

有人说三岛由纪夫是死于军事政变失败，我倒觉得不然。“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这种传统的武士道思想核心本就是忠孝武勇，随时可以为了主人舍生取义。你若看过亨利·斯各特所写的《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你会发现这场“政变”更像是场闹剧，甚至三岛本人已经预言到了必死的结局。他斩断了一切后路，安排好了一切后事。那天的三岛本想对着自卫队进行30分钟的宣讲，呼吁保卫传统的天皇威严：“我们将再造日本的真实面目，并为此献出生命。谁能忍受一个精神死灭，只求苟全性命的世界？几分钟之内，我们将向你们表明，什么是更高的价值。它不是自由或民主，它是日本，这块土地蕴蓄着我们珍重的历史和传统。”，然后解散盾会一劳永逸。现实却是他从站在平台喊话就不停受到下面士兵的嘲骂，不到七分钟已经没人听到也没人想听他说话了。也许有人听到了他的呼喊“再等待三十分钟…真正的男儿，真正的武士…舍生取义…”也许根本没有。因为根本没有人响应他们。最后的三岛同森田三次高呼“天皇陛下万岁！”随后突然转身退回房内，切腹自尽。死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他们甚至没听到我说什么。”

后来有人责骂三岛是“军国主义复辟狂魔”，我却觉得并不是这样。正如他预知必然失败的政变，他自然也知道大势所趋，军国主义、天皇都将湮灭在时代尘埃里。但是三岛由纪夫的武士道信仰不允许他冷眼旁观，因为——“我的美学观有坚实的、磐石般的基础，那便是天皇制度。”三岛由纪夫的信仰不是现实的天皇本人，他的信仰是意念上的君主，是一个值得效忠并会为之付出生命的偶像。现实中的天皇放弃了神的地位，降为凡人。信仰崩塌，三岛是不能接受的。这样理解三岛并不是死于政变，而是死于信仰崩溃。他只是个殉道者。

《奔马》里有一段对话可以作为对三岛自杀的理解：

崛中尉：“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勋：“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崛中尉：“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勋：“那不是失败。”

崛中尉：“是么？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勋：“是剑”

崛中尉：“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勋：“在太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生的红日，一面俯瞰闪耀着光辉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这便是三岛的信仰，纯粹而热烈。如为死狂，则事无不成。正当盛年的三岛由纪夫终于用切腹自杀践行了自己的夭折美学，决绝地用死维护了自己最后的自我意识。一代天才作家用这种方式离世实在叫人痛惜。好在还有他的绝笔之作《天人五衰》安慰着我们：“如若大凡眼中所见便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笼罩，眼前的大海便永远横亘于此，永远雄辩地证实着自身的存在。”所以请相信，三岛由纪夫的文章还在，三岛还在，他的美还在。

不小心写太多了，川端康成就留给下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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