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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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樱花季、枫叶季,也就避开了一半熙攘拥挤。热天热暑去的日本,两个旧京,京都、奈良,为了看看木头房子,2013年夏天的我真是热昏。闷汗粘腻地走近奈良东大寺大佛殿跟前,怀想殿前某处,鉴真大和尚曾向圣武太上皇等僧俗授戒。和这世界上现存最大的木构建筑打了招呼。巍峨壮丽,可不是752年始建时候的巍峨壮丽了。大佛殿两次毁于战火,重建后缩减,虽高达48.74米,体量仅为原物的2/3。参照此“最大木构”,便很可推想唐土、在大佛殿建成后数年、于安史之乱中被毁的明堂——武则天以僧怀义为使、役数万人建造的、高度超过东大寺大佛殿一倍有余的明堂。那般豪劲雄伟、气象恢弘,人们进入了长安城,来到洛阳,身受的震撼、喜悦和感动,与乍见罗马有什么分别呢?


最后的明堂

人与建筑的比例

所以对旧家也有明堂暗自惊奇。小得很。中吴方言称天井、庭院为明堂。按李渔白话小说《十二楼》里一句:“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我家明堂是条石青砖地,东西两边各栽一棵无花果树,墙根丛生凤仙月季,角落阴头苔藓斑驳,瓮罐缸底有潮虫定居。一双兄妹,一个叫做凌云壮志,偶尔白相玻璃弹子,泥地里摁几个圆凹,屁股挪来挪去,眼睛瞄法瞄法。一个笨一点的叫做聪明伶俐,就凑过去和他趴一起。他放下凌云壮志的架子,低就鸡肋一般的小妹妹,示范一根铁钉,掘泥地里的禾仙(吴语蚯蚓),挥钉斩作几截,观看一截截扭动激烈,复将它们活埋。灰不溜秋的西瓜虫也堪一玩,一碰缩成一球,自以为安全了,试探舒展,再戳它一记,它赶紧又缩回一个球。鲁迅《书信集?致母亲》:“因为搬了房子,海婴常在明堂里游戏。”农村城镇化,城市越来越大,城市里“草菅虫命”的小孩,变得和带明堂的房子一样稀奇。

冬天明堂里晒雪里蕻,墙头、条凳上干绿重重,檐下挂几刀咸肉、香肠、香肚。扦插枝条开出拳头大的寒花,瓦盆里黄菊簇拥淡淡的绿菊,落雪天搬进堂屋。一只炉子始终烧水,菊花苦薄的香气像药,水汽扑绕手捂热茶的爷爷。檐下垂悬长长短短剔透的“庭独”(冰棱子),凌云壮志难得有机会挥舞庭独犹如宝剑,往墙上刺,往甬道里刺,往空气里刺,往半死不活的枇杷树上刺,往一切刺了不致引发后果的地方刺,碎了折了再拗一支。

东边的灶披间则荒废无用,冷灶与不知年头的锄头铁锹、梯子竹匾……和临安牛家村一式一样,寻常可充当包惜弱救治完颜洪烈一幕布景。忽地一天起灶,便是要过年。

做团子、馒头——闹忙而艰巨的大事。至少做一千只,一直要吃到清明。因此,大人搬出两只石磨。小孩们一阵掺和,自动往磨盘的圆洞里倒米,七分糯米三分粳米,缓缓地一勺一勺,大人鼓励,“要有耐心啊”,继之表扬,“最有耐心了”。妇女们以手拢米,讲究柔长的暗劲与转动的磨盘合作无间,米浆汩汩涌入粗布口袋。米袋绞干,实笃笃坐在木盆里,为避免“龢钵气”,一只只抬到太阳底下晒。

并做大量的馅心。大团子为实心,小团子却有甜有咸,甜的是赤豆细沙,咸的是萝卜丝肉馅、青菜肉馅、肉馅、油酥馅。这边厢忙得热火朝天。那边厢凌云壮志钻入了灶屋,早早占领炉膛前小搁凳,在大人辅佐下,负责年度绝无仅有的煽风点火之事,神色庄重如临大兵。

长条凳倾巢而出,竹匾们置于其上,一层层白花花团子和馒头的圆满世界。每一屉笼蒸腾腾出来,倒入匾中,姑姑赤手空拳扒拉开,雪雪呼烫,将蒲扇塞给我,让帮着扇扇凉。一会儿胳膊就酸了,然而料事如神的声音远远传来:坚持,再坚持坚持。这聪明伶俐的笨蛋只好将扇子扇一下,歇半天,直到有人来接手:“去点红吧。”顿时心花怒放。一小碗化开的“红”,筷头蘸一蘸,轻重不知地往诸团子身上点去,是为不同馅料的标记。油酥馅无需标记,因形状特别,是迷你枕头的小样子。团子“腰”上刻三道眉毛弯的,规定点三个红点;尖尖捏了个扁印子的,左右各点一点;中原一点红则是菜肉馅。团子渐渐不烫,暄雾消散,我抓一只热乎乎的在手,鼓着腮帮子,见有的红过于浓重,眼泪一样淌下来,就用筷头收一收,扭扭捏捏一笔。扭扭捏捏多么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戏文里这么唱的。

大灶忙至晚上才歇。各种馒头团子充塞每个人的肚子,大人不烧饭,小孩不吃饭,这样非凡的日子一连要过好几天。小年夜之前的巷子,家家户户忙一样的事。然而各家进度参差不齐,因此还可以去别人家混吃。尾声才做实心大团子,揉成砖块大小,切片油煎,空口脆吃,或糯糯地糖醋挂汁。 全部团子馒头收在阴凉地方,天天吃。吃到厌,柳丝就黄了,换春衫了。

搬走前一晚,奶奶隔着帘子,轻悄悄对我一人说道:“你们好了,住好房子去喽。”


最后的明堂

长辈送的玛瑙,宛如一小片家乡。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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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朋友们做馒头团子。他们过几天还要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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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这几天的头像也是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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