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丽江回到北京之后,王麦十分沮丧。
她数日脸色丧黄,气滞易惹,由内而外地觉着自己卑贱。外人瞧她气性大,其实都是冲自己。
下午,桔子坐在王麦对面,威严地看着她。
王麦沉了很久才开腔:“你说,就像陈木他媳妇儿这一类型的演员吧……”
桔子腾地立了起来——从沙发上高高立起上半身,像一只觉警的大白鹅,或一名气愤的舞蹈家。
王麦一惊,支起两副拇食指当镜头比着:“起范儿啦!看我看我,含胸,脚面儿不用绷太直了入不了画。”
桔子一脸严肃:“你不能吧?怎么还没想明白呢?你有什么呀?你和人家比,你有什么呀?”
“我眼睛比她大。”
桔子气得直咽气,回身掏出化妆镜戳到王麦眼前:“你看看,庸俗得肿了你都。”
“不!”王麦一手遮脸一手挡着镜子,冲桔子:“是嫉妒。”
又往镜子里一端详,确认道:“没错儿,嫉妒得,有一点儿肿。”
“你爱上他了吗?还没到那儿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王麦口软了一些。
“他好由他好呗。”桔子越说越没声儿。
王麦抬眼瞧她:一张毫无底气的脸。
王麦屏不住气乐了,伸指头点她:“诶你再演一遍,来——他好由他好。你要真这么认为你就再说一遍你别心虚。”
桔子捂脸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和王麦笑作一团。问题从此不再寻求解决,畸胎有了心跳,一切太迟。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笑声是好听的。它诞生于关于一桩桃色事件的悲哀讨论,却悦耳如同一段欢乐的波尔卡舞曲。
十
十天前,画家陈木在家里清心作画,对世界又热爱又厌恶。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陈木恨不得把这话刻在墓碑上。一天比一天荒谬的赞美和爱恨交织但实际上更加愚蠢的批评,他实在是听够了。这世界对他本人和作品的误会日渐加深,艺术评论员们迫不及待和他发生关系。陈木每天躲在家里,也能听见空中飞来飞去的呼唤:陈木,陈木。陈木啊。
陈木画现代水墨,画上题闲字,有谐趣。作品一半高价卖,一半白送。他爱作画,同样程度地爱读书,甚至写过几本——有被众人哄举的成分。十年前他从法国一回北京就当头领受了这种热闹:各路沙龙讲座采访,机构协会顾问,亲友家宴饭局,他一一去了。半年后闭了门,一概谢拒。被允许找到他的人只留几位老朋友,于山是其中之一。
和同龄人陈木相比,于山不得志。
陈木未出国时,于山就大兴土木搞起文化公司。等陈木回来,于山已经一路熊瞎子掰苞米搞倒了六家公司——第七家开张在即,规模大幅缩水。
“做得成吗,这回。”陈木给于山添茶。
“做得成。”于山坐在陈木对面,点头。
他算准陈木在家,跑来喝茶。陈木是个好朋友,但如今的身高才厚使他头疼。不是嫉妒,他也泡在所谓文化圈子里,陈木的力量他用得上;却倒因为是朋友,不好开口。如何待,于山的策略是备着。人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于山认为错误——无事才要多登,事到临头则不突兀。
比如今天,于山往常一样上门喝茶,心里就装着一件事。
公司刚谈了一单,和市宣。文化工程算政绩总不出错儿,舆论上又热闹,好放心铺排。于山仅凭一张嘴在十几个投标公司中脱颖而出,但他保持清醒:合同一天不签,再脱颖也是水面一个月亮,要抓紧拿出硬货来。这硬货就是陈木。
“你这又是几天没出门了?”于山瞧着一身棉麻衣裤、光脚闲行的陈木,从自己那一团心事里扯出一个线头,开始攻克准备。
“没几天,两三天?不对,昨儿还出门了,去趟美术馆,出门儿让人截住了差点儿回不来。一帮人我也不认识谁是谁,互相吹捧。”陈木大手前后抚着脑袋,极短的发茬儿底下隐约露青皮。他无奈地笑,又为这无奈而惭愧。四十七岁的圆眼睛,笑起来不见皱纹。
“嗨。”于山可不想听这个。依着陈木这个方向聊,第七个公司又要倒。
于山果断出击:“跟我去趟丽江?”
“哦?”陈木惊讶了:“干嘛去?”
“拍个片子,宣传你们文化艺术。”
“拍我?”
“拍你。”于山一抬手,拦住陈木还没出口的话:“我们公司刚和政府谈的,文化工程项目。门面人物人家点名——人家都没敢点名——要你,就说比如像陈木老师这样的,肯定合适。也是知道你难请。合同还没签下来,跟不跟我们合作也没定;但假设说你和我定了,人家和我就能定。”
“行。”
陈木当即应了。他不是没作考虑,于山一开口他就开始考虑了。他拒绝过太多于山这样的人,他们的难处他清楚。认识于山三十年,不小一段缘份,卖就卖吧。
于山有点儿愣。没料到如此不费口舌,余出好些力量没用上,没话说了。
“哪天去?”倒是陈木替他想着。
“噢!”于山大梦初醒,“我先和那边儿落实,肯定没问题。估计就是下周去。去不超过五天,算两头儿来回。”
“行。到时候你叫我。”陈木看出于山不自在,先站了起来。
于山告别出门。
春风得意马蹄疾,于山回公司安排第二批事儿。
“桔子,你来。”于山先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屁股沾会儿椅子,瞧桌子两眼,才又站起来打开半扇门,探出个脑袋喊人。形式感。
桔子进来,规规矩矩站下:“于总。”
“头一个:方案完善一下,添上陈木,正式添上。这就是最终版了,直接发市宣——不,发之前给我看一眼。不!你别发,你写完存笔记本一份儿打印一份儿,我直接送去。”
于山不用说是哪个项目的方案,就这一个。
“嗯。”桔子恭恭敬敬小本儿上记着。心说这哪用记,但知道于总热爱形式。
“二,合同说话就签,项目说话就启动,估计下周我就带几个人去云南拍片儿,你看家。”
“嗯。”桔子在小本儿上画房子。
“诶你坐下啊,坐吧。”于山忽然慢下来。
完了,没好事儿。桔子心里想着,一挪屁股坐下。没忘把小本儿合上,全是鬼画符。
“你看家呢,就还交代你一个任务。”于山点烟了,没顾忌,他知道桔子也抽烟。
“这个,我有个侄儿,过两天从山东过来,叫什么啊,”于山想了一下:“徐天。你带一带。他要实习呢,你就让他在公司帮帮忙,体力活儿为主;他要旅游呢,你就告诉告诉他路线,别报什么一日游,公交卡我给你留这儿。”
于山拉开包,拿出一张公交卡搁桌上。他开车,卡里有没有钱他也不知道。
“噢。”桔子拿了卡收好。
看桔子没反抗,于山赶紧见好收,抄了个手机号:“这是他手机,徐天,你就说你是我助理,负责接待他。行没别事儿了。”
“记住了。”桔子起身儿往外走。
大功告成,又躲过一个穷亲戚。于山顿感一身轻。
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子,是于山舅妈的娘家哥哥与前妻所生长子的儿子,隔出去五六层,从未听说,胡论的叔侄。于山他妈五次三番打电话,说你侄儿找工作,要上北京,你给联系联系。于山说联系不上,没时间也没能力。老娘登时掉脸,要数于山罪状,最大一条是不婚无后。于山怕这个,赶紧应了。但又怕沾包儿,于是想了个招儿撂给桔子。想的是两人都是年轻人,侄儿哪怕想耍赖,对着桔子也抹不开脸。完美。
“于总。”桔子推门又进来:“那您侄儿,要是有什么吃住的支出,我们包吗?”
于山想了想:“你就给他推荐点儿合适的小饭馆儿小旅馆,他要是非让你包,你就包。太贵不行。”
桔子明白:于山说的太贵就是吃超过五十,住超过二百。
“那于总,走公司报销的话,发票……”桔子心密,她知道这是糊涂账,所以得先问好,不能糊涂在自己手里。
“开不开都行。”于山一挥手,还眨了下眼,仿佛给了桔子多大的恩惠。
桔子在心里一撇嘴:“知道了。”
于山忽然想起来,大声儿添了一句:“对,让王麦明天来公司一趟!”
“哦!”桔子在门外应了一声。
桔子和王麦是大学同学。桔子学贸易,王麦学法律。系里分宿舍,两人都是余出来的单崩儿,住进一个什锦寝。同屋另外两个女生是北京人,宿舍里只存杂物,不来住。桔子和王麦相依为命。
毕业第二年桔子就结婚。北京办一场,老家办一场,老公黄磊家里办一场,都是桔子亲自操持:酒食车马人情礼数,大小细账清清楚楚。
黄磊比桔子大五岁,骨科医生。手术台上拿得起主意,日常里遇事儿像个大娃娃。婚礼站台上换戒指,黄磊瞧一眼桔子,瞧一眼底下坐的爹妈,憋不住要哭。
桔子一瞪眼:干什么,憋回去。
黄磊扁一扁嘴,憋回去了。
婚后四年多没孩子,桔子爸妈比黄磊家里还急,知道亲家不敢催,怕桔子生情绪。
桔子自己有主意。王麦问过:“什么时候要?”
“本来想今年,太忙岔过去了,后年要。”
“明年不行啊?”
“明年不行。”
“明年怎么不行?”
桔子一瞪眼:“明年属羊!”
王麦知道桔子不太想要孩子,她一直没戒烟。俩人从大三开始学抽烟,王麦抽女烟,桔子抽中华,都是黄磊从科里拿的——家属送的烟足够开烟店。
王麦在一家影视公司做法务。因为从小作文好,顺手也接编剧的活儿。于山需要策划的时候,桔子就找王麦,钱一笔一结。这次拍陈木,于山仍然打算找王麦。
九
飞机隆隆落地。客舱迫不及待喧哗。两个摄像小伙子就势起身,吭哧吭哧拽包儿。
于山瞧着前排的陈木和王麦纹丝不动,自己也没动,回头训摄像:急什么急,下得去吗。
给陈木看脚本那天,于山把王麦也叫来公司。王麦交的东西他没意见,就怕陈木看完有意见,要改。他不愿意当二传手,一怕传不准有偏差,二来效率低夜长梦多,于是叫了王麦来现场听着。
结果那天,王麦红着脸把脚本交给陈木,陈木看完就俩字儿:挺好。
于山当下决定带王麦一起来丽江。他觉得王麦有用。
下机路上,于山断后,有意观察前面两个人。两人各拿行李,随着人流不急不慢,相互也无交流。
不知道飞机上聊天儿没有。于山想。
没有。几小时的航程里,陈木一言未发,王麦也没说话。俩人都带了书,坐定就拿出来看。但都悄悄看了眼对方是什么书:陈木看的是顾随;王麦看的是萨冈,还有本萨特从包里露出个脊梁。
陈木有点儿想问问王麦,是不是对法国文学有专门兴趣,还是对萨特和萨冈的关系有兴趣。再想又没问。
王麦全程盯着书,按时翻一页,实际读不下。她很紧张,并且尴尬。陈木是名人兼前辈,坐她旁边几个小时,太不合适了。她连睡觉也不好意思。并且想到身边是陈木,困也睡不着。值机是于山主动去办的。可恶的于山。
酒店很好,大得像一座小城。城里多是独栋两层楼院,一幢幢隐在树里。
麻烦就是路远,几个人领了自己的门牌钥匙,约好六点钟餐厅集合吃晚饭,各上一辆酒店里的小电车,由服务员送去。
陈木、王麦、于山各住一栋,摄像两人一栋。于山那栋最远,车程足足两分钟。
当晚六点一刻,王麦在甬道上迎面遇上陈木。
王麦先打招呼:“陈老师。”
陈木走过去:“你好,王麦。”
两人都换了衣服。王麦套一件灰白色宽衫,短裤很短看不见。陈木腰上松松系一条黑色粗麻长裤,圆领白棉衫,手里拎着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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