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的时候做过一个梦,那天晚上我在我奶奶家睡觉,睡到半夜,听我奶奶家房子后边敲锣打鼓的热闹非凡。按正常逻辑来讲,我奶奶家房子后边就是我家,我家院子和我奶奶家房子通过我奶奶家房子后门连通着。我非常诧异我家大半夜的为什么敲锣打鼓的这么热闹,于是从炕上爬起来,从我奶奶家后门过去想看看我家在干嘛——是不是有什么好吃的藏着不让我吃。结果就在我奶奶家后门,我看见本来在我家房子的地方长着一座三层高的砖木结构的楼房(我家是平房),灯火通明,杯盘狼藉,各种穿着古装的人在楼上唱歌作乐,声音特别大,吵得我不得不捂着耳朵。我竟然不知道害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向那个三层楼走过去,手脚并用一级一级的爬楼梯。连楼梯的触感都非常真实。忽然我醒了,发现我躺着我爸爸的臂弯里,我爸爸抱着我,我妈妈在旁边,走在我家院子外边的街上。我大吃一惊,刚要问我怎么在这儿,我爸腾出一只手把我嘴捂住了不让我说话,我妈也紧张的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回头,由着我爸爸抱着我绕着我们家房子转到外边街上,再从东边的路上转到前边我奶奶家大门口走进去,我爷爷奶奶都在家里焦急的等着我们。等我和我爸爸进了屋,把门关上,我爸才松了口气对我爷爷奶奶说:“没事儿了,鱼儿醒了。”我从我爸怀里跳下来,觉得自己腿特别软,浑身没劲。我从窗户往外看,见我妈妈正在门外院子里蹲着,手里拿着一陌纸钱,一边烧一边划着圈,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什么。我问我爸爸这是怎么回事,我爸爸一直都不肯跟我讲,只告诉我说:“记住啊,以后晚上听见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要答应。谁叫你都别答应。一定要记住。”我一直不知道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也不大敢问。时间过去这么久,事情都还记得,但印象渐渐模糊,有点儿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但我爸跟我说的晚上听见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要答应的事,却一直牢记在心。以后你们晚上谁也别叫我名字,叫了我也不会答应。
我十八岁的时候,在老家读一中。我姑父是一中的第二届校长,也是一中的创始人之一。据他所讲,一中建校的时候,是把古城北城墙炸掉一段后,平整出来几十亩地盖的教学楼。当时,城墙上的青砖历经数百年的风吹日晒,大都已经风化,没风化的部分早都被村民撬走盖了房子。北城墙地处偏僻,从古至今都是附近夭折的孩子的埋骨地。我姑父说,炸城墙的时候,飞沙走石中伴随着阵阵婴儿啼哭喧哗,土城墙轰然倒地,烟尘四起,黄土遮天蔽日。等尘埃落定,婴哭渐渐平伏,工地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恻恻阴风,把周围插的几十根“大干二百六十天,建设一中好校园”的宣传旗帜刮得东倒西歪,工人纷纷迷眼流泪,一台推土机忽然停摆,怎么都打不着火。工地只好停工。人们四处传说,说是炸城墙惊动了附近数百年埋骨的婴灵,要请人来做法安抚才可。当时组建学校的一把手坚决不相信有鬼做怪,说这是封建迷信,执意不肯做法事,强令开工。结果当天就有工人挖土时从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角度把自己脚指头铲掉了,后来地基塌方砸死了七个工人,再后来墙砌起来就倒,砌起来就倒。最后群情激奋,都说这活没法干了。后来二把手听了别人的建议,偷偷请城南临济寺的和尚来做了一场法事,超送了婴灵。一把手碍于面子,假装出了个差,对做法事的事情假装不知情。工地果然从此平安无事,一中建成。
临济寺是古城著名的大寺,旧时与寒山寺齐名,是佛教临济宗的发源地,佛法精妙。我姑父经过一中建校风波后,原本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思想开始动摇,对这世界到底有没有鬼神产生了怀疑。他去探访临济寺净慧法师,以求究竟。我姑父是古城文化界的名人,听我姑父谈到困惑,净慧笑了笑说:“王老师,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鬼神。但如果硬要我说,我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还是情愿相信它是存在的的。我讲佛法,一不讲鬼神,二不讲天命,既不讲往生,也不讲来世,我只讲缘法和自然。我临济宗佛法讲究‘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我以我的心印你的心,印神的心,印鬼的心——于是,我就是你,我就是神,我就是鬼;你也是我,你也是神,你也是鬼;神也是鬼,鬼也是神。如此而已。”
谈到这里,我姑父听的一头雾水,似懂非懂,扭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开始下起毛毛雨,于是起身告辞,说:“大和尚,打扰了啊。”净慧法师起身送客,一边携起我姑父的手一边说:“王老师,我这有一句话送你。”我姑父连忙请道:“您说。”净慧法师说:“但能无心,便是究竟。”我姑父说:“受教了。”
说是受教了,其实是没懂。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我姑父这个新中国培养的又红又专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对这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偈言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抵触,但在心里默念时,又隐隐觉得颇有禅意,丹田一股热气奔走冲突。他回家找来一幅宣纸,把这八个字写了下来,裱在墙上,直到现在还在他书房里挂着。
多年以后,我姑父退休后带发皈依,成了一名佛教信徒。我问他当年他问过净慧法师的同样的问题,我姑父说:“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这世界上是有鬼神的。但鬼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和你我一样,有感情,有禁忌,有追求,有眷恋。你以平常心看待他们即可。”
“鬼不可怕?这么说鬼都是善良的吗?”
“有的人内向,有的人活泼,鬼也是一样,有的鬼胆小,有的鬼调皮。世间万物都是一样的,哪怕一棵树一株草,都各有各的性格。”
“您是什么时候相信有鬼的呢?”
“我在一中当校长的时候,有一天,我值夜班,晚上到池塘边散步——那片池塘原来就是个坟场,埋的都是夭折的孩子——我不小心踢了一颗小石头到池塘里,噗通一声。接着忽然从池塘水面上钻出来很多小孩子,冲我叽叽喳喳的嚷:吵死了吵死了。我吓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也迈不动步子。后来,那些孩子嚷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的天哪!那个池塘后来填平了改成了一个小花园,我还经常去那边背书呢我!你别吓唬我姑父!”
“吓唬你干嘛。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后来我但凡值夜班就会去那个池塘边坐一会儿。一到半夜,就有一群小孩子钻出来,玩捉迷藏、跳绳、踢毽子,有说有笑的,跟咱们没什么两样。他们一开始也会怕我,后来大家都熟识了,相安无事。”
“你说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姑父!”
“我觉得能与隔世的鬼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但愿我没有这种缘分。”
结果没过几天,我暑假开学升高三。一中扩大招生规模,把高三全体迁到了教场庄的新校区。新校区往南两公里是古城火葬场,往东两公里是疙瘩庙。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王华威回城里买完林志颖新出的唱片,去十字街吃了两笼烧麦,天渐渐黑了,错过了刚刚开通的三路公交车末班车。于是我俩打算从城里跑步回到教场庄的新校区。跑到火葬场附近的化肥厂的时候,忽然发现前边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砌起来一堵两三米高的砖墙。我惊的一头雾水满脑袋问号,刚要走过去摸一摸一探究竟,华威一把把我拉住说:“鱼,别去,是鬼打墙!”我回头看时,果然,在刚刚的来路上,也起来一堵高墙。我吓得毛骨悚然,看王华威时,他的脸也绿了。我俩背靠背站到一起,我扭头能看见华威在发抖,料华威见我应如是。正头皮发炸全身汗毛倒竖,一个路人骑着自行车闯了进来,看见我俩的情形,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说:“怎么了你俩?”我忘了是我还是王华威说:“碰见鬼打墙了。”路人听说,掏出两根香烟递给我们,又帮我俩点上,说:“看看还有鬼打墙吗?”我努力抬起我发硬的脖颈四下一看:来路还是来路,前途还是前途,鬼打墙已经消失不见了。路人笑哈哈的说:“这常有鬼打墙,没事儿,是个调皮鬼跟你们开玩笑呢。”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我和王华威叼着烟,一溜烟跑回学校,连头都不敢回。至今也不知道给我们烟的那个人是人是鬼。
后来才知道学校往东两公里有个疙瘩庙,是王艳春不想上课偷偷溜出去玩时发现的。于是一帮人在艳春的带领下去疙瘩庙探险。庙门上着锁,我们翻墙跳了进去。这是一座有三进院落的寺庙,佛道合一。第一进院子里供着旃檀功德佛、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第二进供着三清和四大天王,第三进供着如来、观音和文殊菩萨。我粗通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看完这疙瘩庙的布置不禁仰天长笑说:“这疙瘩庙怎么佛教道教混在一起了?真是好笑!”正好想撒尿,就转到庙后的石碑上撒了一泡尿以表达自己学识渊博以及对这所不伦不类的庙的不屑。结果跳墙出庙的时候,别人都没事,就我把脚给崴了,脚脖子肿了一个多月。我心里默默怀疑这是神灵对我大不敬行为做出的惩罚,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脚伤好了以后,我自己偷偷买了一把香想去疙瘩庙磕头认错祈求原谅,结果按原方位走出去五六公里也没找到疙瘩庙。回来的时候特意又绕了一下可能的方位,还是没找到。我怀疑我现如今走的所有霉运,都是我那一次大不敬造成的。比如高考考的不好,复读一年仍然考的不好;比如上大学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比如差一点儿就能拿到北京户口但偏偏就拿不到;比如买车摇号怎么都摇不上,等等各种不顺,不一而足。一些明明是自己不努力造成的结果,偏偏也要怪到那次大不敬上去。
第二年春天,石家庄发生一起震惊中外的恐怖事件,多年以后的今天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豆瓣网友网友大蛋蛋也曾记录过段往事:一男人被媳妇娘家人逼着离婚后,怀着对前妻一家的仇恨,买了100多公斤的炸药,又用炸药做了几只雷管,夜间把雷管插到前妻家所在的家属楼下边引爆。把整栋楼都炸掉了。该事件造成108人死亡,史称石家庄316惨案。据说唯一幸存的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出去打麻将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老太太。“老太太说,她半夜梦见死去多年的大女儿站在自己床前,扯下被子让她快走,醒来发现被子掉在地上了。捡起被子继续睡,又梦见大女儿站在床前扯下被子让她快走。老太太急了,在梦里和大女儿嚷道:“你这死丫头片子,活着的时候不让人省心,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让人消停!”醒了,发现被子又掉到了地上。越想越气,披上外套,端起大女儿生前用过的镜子疾步走到外面院子里摔的稀碎,嚷道:“死丫头片子,快走吧!别回来了!”镜碎,老太太扭身刚要回去接着睡,轰隆一声,楼塌了,捡了一条命。”
后来我上大学离开了古城。关于古城,关于石家庄的故事渐渐遥远。再次目睹灵异事件,是回到石家庄在华北制药工作的那一年。那是个元旦,我们厂一个叫老蔫儿的工人元旦聚餐后大醉,第二天醒了以后谁都不认识了,自称二爷,说话也变成了一口半文半白的民国国语腔。大家都说他是醉酒的时候被鬼上身了。我和老蔫儿并不熟,但为了目睹鬼上身,还是买了两斤香蕉和同事一起去他家里探望他。进他家门的时候,他正拿着一个菜刀挥舞,不让人靠近。连他儿子上前都差点被他砍到。我一看,这哪是鬼上身啊,这分明就是精神病嘛。小时候我家隔壁有个大嫂有精神病,人称武疯子,好的时候慈眉善目,发起疯来见谁打谁,就跟老蔫儿现在一个样。不料本来谁都不认识的老蔫儿,竟然认识我们同行的同事周云实,他扔下菜刀,笼着手走到周云实跟前说:“哎呦,周爷!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来人呐,看茶!”周云实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平时他跟老蔫儿也不熟啊,跟我一样,是来看热闹的,怎么莫名其妙成男二号了?导演也没提前安排呀!老蔫儿卷着袖子吩咐:“把我那套茶具拿出来请周爷品评品评!”这老蔫儿就是一没落国企濒临买断的工人,初中都没毕业,写的一手臭字儿,家里穷的——来他家以前我都不知道家徒四壁怎样具体表现,到了他家才知道什么叫一穷二白——平时他在车间喝水就用一个大号搪瓷茶缸子,我就不信他家里有什么茶具。结果接下来让我惊诧的合不拢嘴的事情开始了,只见他眉飞色舞的给周云实讲起茶道来,可以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陆羽煎茶到卢友平泡茶,从雪水收藏到露水采集、雨水保存,从瓷器到陶器到玉器等各种茶具,讲的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我坚决不相信老蔫儿本身懂得这么多茶道的知识,不得不相信他这是被附体了。后来老蔫儿被家人在饭里下泻药,吃下去以后拉的站不起来,这才被强行送到256医院。不知道在256医院经历了什么,半年以后老蔫儿出院,又回来上班了,对之前被附体的事情讳莫如深。大家半路遇到他,常常开玩笑让他给大家讲讲茶道,他每次都说:“茶你妈逼道。”大家一哄而散。
人难免一死,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人和鬼之间的界限就在生死之间。鬼出现在人间,是因为鬼曾经在人间生活过,他们对人间多少还有些留恋和怀念。关于鬼上身的故事前几天又有耳闻,是我媳妇家一个叔叔讲的。说是他们村的谁谁去给他爷爷上坟,回来的时候把他爷爷的鬼魂给带了回来。他爷爷附到他的身体里,回到家里对家里人说: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想让我孙子去陪陪我,你们觉得怎么样啊?家里人一听,连声音带口气都完全是死去多年的爷爷的,吓坏了,都劝他:“你都老了这么多年了,还回来干嘛呀?你看你孙子多惦记你呀,逢年过节的都去给你烧纸上坟,你缺啥你就说呗,家里都烧给你。他这会儿又要养老人又要供孩子上学,家里哪离得了他呀。你走吧。”那人听了以后呜呜哭了一会儿,打了个激灵,一跤摔倒。家里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口,醒了就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其实,我对这世界有没有鬼神,还是半信半疑的,但我宁愿信。假如有鬼,那么我们的生活会比没有鬼有更多的乐趣。我信其有,信其和人一样有性格,有自己的生活。我宁愿相信人死以后还有灵魂,可以看到生人过的怎么样。我常常梦见我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我觉得那是他们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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