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美的妈妈说:“我曾经做过一件蠢事。”
鲁美的妈妈七十岁。三十年前,她四十,鲁美十岁,鲁美的爸爸依然是三十九,他埋在地下正好一年,她们住在斗岩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她们有两间平房,两亩地,四头猪,两只鹅,六只鸭,十五只鸡。
那一年的一个早晨,鲁美妈妈天不亮起床,打开走廊的大门,用扫把轻轻扫除门前的杨树落叶和鸡屎,在空地上摆好长条木凳和木桶,桶身足以容得下一头大肥猪。没错,那是一个特殊日子,对她养的四头猪里的一头来说,那一天不普通。她饲养和照顾了它那么久,该是它回报她的时候了。她在烧水的时候这样想。
可是,等一大锅水烧开,帮忙的邻居陆续赶到,香烟递上一支又递上一支,茶水喝光了又蓄上,那位姓张的屠夫迟迟没有来。
“不会搞错时间吧?”邻居们问鲁美的妈妈。
“不会。”她说。一周前,她专门去了一趟供销社,在供销社门口的肉摊前,她从清晨六点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姓张的屠夫卖完最后一块肚下条肉,终于有空听完她的请求,他算了算日子,说:“六月五号,凌晨四点。”他要求鲁美的妈妈在他到达之前把该准备的一切准备停当:开门,扫地,摆条凳和木桶,烧水,约好帮忙的人,帮忙的人得在他到达之前到达那里。
鲁美的妈妈说:“一定是睡过头了。”
她决定去张屠夫家。她说:“我得去把他叫醒。”她知道张屠夫住在里庄。里庄跟她住的村子大约一公里距离。她披上外套,来不及梳头,用手掌抹了抹脸,顺便抠掉眼屎和烧水时粘上发梢的稻草叶。她走得风风火火,但是走到半路,突然,她觉得自己应该转弯,觉得她不应该去里庄,她应该去另外一个叫外庄的村子。里庄,外庄和鲁美妈妈的村子正好呈一个三角形。
她很快赶到了外庄。在早起卖豆腐的女人的指点下,她找到了孟癞子家的那幢二层楼房。楼房的男主人孟癞子一年四季出门在外,它的女主人因衣食讲究、热情好客而远近闻名。她个子高挑,喜欢穿碎花衬衣,大喇叭裤,嘴里镶了一颗金牙,扎在后脑的一条长麻花辫垂到臀部,走路时扭动细腰。
鲁美的妈妈对着二楼的窗户大叫:“张师傅。”
鲁美的妈妈说:“这是我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
她说——她的意思大概就是——当我们知道一件事情的真相,即使真相已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它依然作为一个秘密存在的时候,人们就只能把手围在嘴边,轻声谈论它,因为它是沉睡的,静止的,是微弱的,象风吹来时摇曳的火苗。但是鲁美的妈妈不小心唤醒了它。如果是摇曳的火苗,她一口气吹灭了它。
那个早晨,鲁美的妈妈一直放声大叫“张师傅”,一直到那幢二层楼房的左邻右舍全都打开窗,探出脑袋。他们见证了那一刻。清晨五点,在微白的晨光中,张屠夫高大壮实的身影从那幢房子的大门口一闪而出。
鲁美妈妈笑着说:“后来,张师傅非常潦草地把那头猪杀了。不该扔的扔掉了,该割下的精肉没有割。那头猪没有给我赚来一分钱。我却连一句责怪的话都不能说。我急着想找到他。就像演员演戏,心里一乱,就把手绢伸进镜框去替人家擦泪。错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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