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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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赶上建国,老绍可能就去做新安江岭后村的丧宴大厨了。那时候老绍二十不到,见邻家死了个老太婆,正在大办酒席,便跑过去帮大厨忙活。大厨不爱说话,他就一声不吭只管做事。

末了,老绍说:“我想学你的手艺,能收我为徒吗?”

大师傅看都没看老绍一眼:“那每次办席你就来。”

现在的小孩子都有书念,在旧社会,拜师学艺是件大事。老绍忙跪下磕了个触地头:“我家里穷,拿什么来报答你呢?”师傅淡淡地说:“等我有这一天,你给我办桌酒席就行。”

其实很多丧宴饭师傅都是兼职的,那种活不稳定,必须还得有个固定营生。老绍的师傅的主业是箍桶,以前的水盆、面盆、脚盆、马桶、装米、鱼、杂物的家什都是木头箍的。立夏之前家家都要箍旧桶,为什么?夏天要洗澡,木盆放了一冬会变形,漏水,箍桶匠经常要开夜车。立夏前后的丧宴一定会有“蒜烧肉”,新蒜,剥满一大盘,和几片肥瘦相间的鲜肉片一起烧。用那么多的蒜作配料,白白的一盘,在当时也算奢侈了。东家不怕奢侈,就怕你做得不好吃。办白喜事家家舍得花银子,一辈子就一次。

做饭做菜能耍出多少花样?要多少有多少。东家不但要求菜好吃,还得给食客惊喜,不能重复老套。地主家情急之下也会把家传菜秘方告诉大厨,大厨知道的越来越多,手艺自然越来越精。

老绍尽得师傅的真传,一共学会了九九八十一道。原来这丧宴上的菜是有讲究的,首先,丧字不雅,丧宴一般避讳为斋饭。其次,菜必须是单数,九道最常见,代表家中缺一人,再不十全十美。豆腐、粽子、白斩鸡、土窖鸡和龟之类的食材比较常见,甚至是必须的,突出白、青、黑,龙虾和彩椒之类的要少用,而且不能有汤。常见的一道菜是百鸟归巢,也有人叫百年归巢,女的就用各种鸟杀了一起炒或炖,如果炖,可以带几只鸟蛋。男的就用蛇,蛇就是龙嘛,蛇切段儿,带皮和几只鸟一起炒。如果是家中老人去世,酒席上必须有一碗羊肉,因为母羊喂奶是跪着的,子女当然也是最感养育之恩的。老绍的菜谱里有道菜是这样的:肉末、荸荠、豆腐、鲜姜剁碎,加盐,搅拌均匀,捏成长方型,上锅蒸熟。鸡蛋煎成薄皮,把肉丸裹好,放在盘子里,再上锅蒸,出锅的时候倒扣盘,淋上点儿芡卤,像元宝似的,脆中带糯。再比如茄子,整个的,先用热水焯软,剖开,把茄子瓤刮出来,剁碎,与肉末、香葱、鲜姜末一起加盐搅拌,再塞回茄子里,再用油煎,煎完了再烧,吃的时候一人只许夹一筷子,一条。还有一种吃法,把茄子焯一下水,剖开,先晒,晒到半干不干的时候再抹盐,合起来,腌成糯糯的,再切碎炒肉吃。再有就是丝瓜、火腿烧泥鳅,一定要加火腿,能去掉泥鳅里的腥。冬天要吃各种“冻”,千岛湖的鱼冻呀,鱼鳞冻呀,还有羊羹。谁都不拒绝的是狗爪冻,几十只狗爪,先用火燎,用镊子去毛,熬一天,皮、筋、肉全部化开,骨头沥出,冻一夜,凉拌,下酒极品。老绍一直没学会师傅的凉拌海带丝,刀是黑色的,手指像鬼,精瘦细长,比他整整长出一个骨节,蜜蜂振翅一样的频率,能把葱、莴苣、萝卜、豆腐、海带切得和头发丝一样细。

1949年,老绍的师傅真的到了那一天,脑血栓。老绍备了三天,办了十六桌。师傅生前爱吃炸地瓜,老绍独创了一道菜,就把炸过的地瓜裹上一层巧克力,算是青出于蓝了。老绍爸爸在淮海战役中阵亡,村里给老绍安排了茶厂的工作。老绍的老婆在解放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厨娘,菜做得巧夺天工,男主人非要娶她做小老婆,吓得她跑到街上打工。有好心人给她牵线,说有个军烈属和你一样能做菜,新社会了,跟他结婚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她刚开始还很不情愿,说他比我大八岁,都能当我爹了,脸皮还那么黑。

结了婚,老绍一直在茶厂忙运输,不怎么回家,再也没下过厨。老绍老婆一直不知道那八十一道菜到底是啥滋味,唯一一次见他做饭是给第六个儿子热过一次粽子,里面有肉和板栗,切成段,在煤炉子上煎。老绍老婆在一旁给他熬汤,用奶芋头和炒过的墨鱼干一起炖,紫色的,下饭又下酒。

“那时候我们村就他师傅一个人会烧斋饭,赶一块儿了八抬大轿也未必请得来。”她一瘸一拐地带我去前客厅,墙上有老绍的照片。“有一次运茶半路上淋了雨,染了哮喘,整整遭了四年的罪。他活着的时候总跟我凶,但人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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