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府欠了中国1.3万亿美元,该怎么办?”脸部微微发胖的男主持人把双手搁在铺着蓝色绒毯的圆桌上,一脸严肃地问道。
“……绕到地球另一边去,杀光中国人!”没等另外三个小朋友反应过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六岁小男孩就用尖细稚嫩的嗓音抢着回答。说完,因为自己反应迅速而面露得意之色。
“把中国人杀光?这倒是个很有趣的主意。”主持人挑高眉毛,撇撇嘴说,电视里传来一阵背景笑声。
这是2013年10月发生在美国最火爆的深夜脱口秀节目之一“吉米·坎摩尔现场”里的一幕。随后的一个月里,数十万华人在20多个美国大城市掀起游行活动,抗议这种散布仇恨语言的行为,要求吉米·坎摩尔下岗。
“吉米·坎摩尔现场”秀中的儿童问答环节
华人的抗议活动,将吉米·坎摩尔比成希特勒
最终,主持人吉米·坎摩尔和所在的电视台ABC向华人公开道歉,此事才算落下帷幕。不过,网上仍然有很多吉米·坎摩尔的忠实粉丝力挺偶像,认为华人小题大做,因为“这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就连吉米·坎摩尔在道歉中也不忘捎带一句说他“目标只是取悦大众”。
美国的笑话你不懂,似乎成了这次事件最有力的保护伞。
笑话在美国文化中所占的分量之重,恐怕会令中国人大吃一惊。打个不太贴切的比方,幽默文化在美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孝文化在中国的地位。说一个美国人没有幽默感,相当于说一个中国人不孝,有将人一棍子打翻在地的摧毁力。
根据我在美国生活数年的观察,但凡身处社交场合,除了极少数的书呆子外,一般美国人都会使劲浑身解数来展现自己的幽默感,甚至连葬礼、讣告这种严肃之极的事情也不放过。记得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美国年轻人在家举办的节日聚会,他的父母也要来,但迟到了很长时间。进门后,两人一边笑一边说,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在来的路上,老父亲一边开车,一边突然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内衣好像也湿透了,停车一检查, 原来是不久前刚动的手术伤口绽线了,于是两人又掉头回去,重新把伤口缝好。他们说这件事的口气相当轻松,绘声绘色,就像在讲笑话一样,听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聚会气氛竟然因此热闹了不少。
但我在一旁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而感觉很不舒服,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如果在中国遇到类似情况,一个人拿自己的伤痛开玩笑,而周围人不仅不表示同情关切,反而围着伤口绽线的病人哈哈大笑,大概会被视为极度不礼貌也不可思议的行为。
没错,与其说美国人喜欢讲笑话,不如说幽默文化根本就是美国国民性的一部分。用著名的美国社会学家Constance Rourke在《美式幽默:关于美国国民性的研究》一书中的话说就是:“幽默使美国人区别于英国人和欧洲人,是美国人之所以成为美国人的最大特色……不了解美国幽默就无法了解美国人。”
美国幽默究竟有哪些独树一帜的地方?这不能不从它的发祥源头说起。幽默源自社会生活,而美国社会的最大特点,毫无疑问是年轻的移民国家。在这里,无数矛盾元素在对立中共生,各种混乱错位也此消彼长。早在1882年,第一个研究美国幽默的学者H. R. Haweis就提出,美国幽默正是植根于美国社会中最根本的三个不和谐因素:1)商业文化和虔诚信仰之间的断裂;2)欧州移民与美洲土著之间的冲突;3)广袤无垠的北美大陆与渺小人类之间的极端对比。
最早的欧州移民乘坐“五月花号”来到美洲,目的是为了坚持克己坚忍的新教信念,但结果统治美国的却是疯狂逐利的商业文化,这与先民们的初衷产生戏剧性落差,让人产生一种既可笑又可悲的荒诞感。而美国的立国之本是民主平等的政治制度,崇尚宪法的神圣性,却在现实中一再摧毁和丑化原著民,将他们视为危险之物和落后人种而剥夺公民权,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构成独特的黑色幽默效果。最后,美国人一向将脚下这片土地视为受上帝青睐的富饶美丽之地,但在崇高的环境里生活得却是渺小混乱的人类,这也造成了一种天然的喜剧感。
美国社会的其他特点也在左右着幽默文化的发展。因为国民来自世界各地,人与人之间常常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因此靠机智诙谐、暗藏包袱的话语来逗乐显得不切实际。相反,使用夸张搞笑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更容易打破语言壁垒。于是,无厘头闹剧便成了美国幽默的核心。从卓别林喜剧电影到当代的金·凯利系列、亚当·桑德勒系列、《蠢蛋搞怪秀》系列和《老友记》,都体现出这一特点。
著名的英国喜剧演员Ricky Gervais曾撰文比较美国幽默与英国幽默的差别,将其归结为民族性格的不同。因为美国没有历史包袱,又享有地理和资源的天然优势,所以很自然地形成了简单乐观、自由散漫、直率进取的民族性格。加上从小接受个人英雄主义教育,美国人从来不会掩饰对成功的渴望和勃勃野心。他们的笑话也因此缺乏内涵,流于表面,尤其不大使用“讽刺”这种高级语言形式。对很多美国人来说,搞笑就是搞笑,没有什么隐藏的深意。在这种非常大条的思维下,哪怕笑话里真有什么言外之意,他们一根筋的大脑恐怕也察觉不到。
英国人则恰恰相反。Ricky Gervais说,英国人的嘴角永远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在漫长历史的反复冲刷之下,人们变得收敛而谨慎,相比于大鸣大放地追逐成功,更习惯默默地与失败相处。因此,英国人喜欢拿失败者开涮,挖苦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哪怕在笑话里也不忘揭露生活的艰辛本质。
这么看来,英国幽默和中国幽默倒有几份相似之处。同样相似的还有俄罗斯、法国、德国,因为这些国家都有漫长动荡的厚重历史,所以内敛精细都逐渐内化成文化特质的一部分。与此相比,年轻的美国的确显得与众不同了。
如果讲到中美幽默之间的差异,恐怕没有人比喜剧演员黄西的体会更深。
以化学专业留学生的身份来到美国的中国人黄西,在毕业十年后成为一名用英语讲笑话的单口相声演员,他从街角俱乐部一路讲到美国白宫,把副总统拜登也逗得哈哈大笑。
在美国获得巨大成功的黄西,一旦回国,却遭遇严重瓶颈。他那句著名的开场白“嗨,你们好……我是爱尔兰人。”曾逗笑了无数美国人,但在中国剧院,只得到观众们面面相觑的尴尬反应。
这种落差,很明显来自于中美两国截然迥异的历史文化背景。有时候,这种现象不可避免地被美国人理解成中国人缺乏幽默感。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2011年,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的两名教授对数百名中美大学生进行调研。他们发现,并不是中国人的幽默感不如美国人,而是中国人更容易从笑话中读到攻击性和负面信息。究其原因,正在于中国幽默同英国幽默一样,其搞笑核心不是人畜无害的无厘头闹剧,而是擅长使用讽刺的语言类笑话。远的不说,只看当前中国网络上最流行的搞笑段子,从“草泥马”、“河蟹”到“喜大普奔”、“人艰不拆”,基本上都是带有嘲讽意味的双关语。而这种幽默形式在美国就相当罕见了,恐怕美国人听到这种笑话,反应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从中国文化传统上看,道家和佛家一向提倡幽默,但正统儒家却反对幽默。讲究庄重感、仪式感、等级次序,是儒家的核心理念。所以,哪怕中国人在私下里非常幽默,但一到正式场合,也必须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否则就会被斥为轻浮。这与美国带有强烈表演性质的、不分场合的幽默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让我们回头看看脱口秀。与美国悠久的幽默文化相比,在1950年代也就是电视时代早期才诞生的脱口秀算是一种年轻的搞笑形式。脱口秀的本质是谈话节目,嘉宾们聚在一起讨论主持人提出的话题,而政治脱口秀又是在美国最为流行的娱乐节目。
尽管美国幽默的核心是无厘头闹剧,但脱口秀作为一种面向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的幽默形式,依然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也正因为语言及其背后深层文化因素的壁垒作用,美国脱口秀无法像美国电影和美剧一样火爆中国。
在幽默文化的统治之下,脱口秀主持人一向是好莱坞物种的顶端。而这次的肇事者吉米·坎摩尔也不是什么三流人物。作为脱口秀界的一枝新秀,吉米·坎摩尔一向以敏捷的才智、恶搞的作风和粗野的性格备受关注,2013年获得“我最喜欢的脱口秀艺人”提名,而周杰伦早在2011年就上过他的节目,扮作街头艺人在路边弹电子琴。可以说,哪怕与家喻户晓的老一辈脱口秀主持人相比(比如大卫·莱特曼和乔恩·斯图尔特),吉米·坎摩尔的名声也不会逊色,尤其在年轻人中间更是拥趸众多。
但是,哪怕占有统治地位的幽默文化也有不可触碰的话题,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政治正确”在美国是个专有名词,目的是通过使用中立字句来保护弱势群体,比如“非洲裔美国人”代替“黑人”、“持不同政见者”代替“反动派”、“药物滥用”代替“吸毒”、“跨性别人士”代替“人妖”、“更生人士”代替“出狱者”等等。
虽然“政治正确”本身究竟正确不正确,这在美国还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为数众多的反对者认为这是一种伪善举动),但美国人尤其是公众人物在讲笑话时,仍然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雷区。传统的不可触碰话题有残疾人、种族、伊斯兰、以色列和犯罪暴行,而近年新添的禁忌是同性恋。一旦high过头,不小心拿以上人群开涮,结果可是很严重的。2012年的热门电影《泰迪熊》因为剧中的好人对坏蛋说了一句“我诅咒你得卢伽雷氏症”,结果被美国残疾人协会联合控诉。
在这种氛围中,也难怪华人会愤而抗议。拿种族开玩笑,无论如何都触了“政治正确”的红线。一句“美国笑话你不懂”,可没法敷衍了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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