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是他的初恋寄来的。
时间还在3月里,日光金贵,特别是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从快递小哥手里接过包裹,看了地址,却没有急着拆开,只是端正的摆在桌上一簇阳光里。
蓝眼睛的波斯猫是去年夏天意外捡来的。一场暴风雨过后,小家伙蜷在他的窗外喵喵直叫,他开窗将它迎了进来,用一条长浴巾为它拭去了浑身的水湿——它的蓝色眼睛是海洋结晶,他望了一眼,便沉醉其中。
他有新书出版会想着第一时间寄去给初恋。他会在封面上写些常见的问候文字,签名简短而娟秀,仿佛唇角隐秘的微笑。
大概四年前,他的第一本小说出版,她读到后,问出版社联系上了他——多年未曾联络,生分地寒暄了几句,他们便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好让谈话继续,但好像一时又舍不得挂断电话。
她说,新收购了一家茶厂,不如寄些明前茶给他。
他说,好。
电话里又陷入沉默,片刻,他和她竟然异口同声的说了句“珍重”,才化解了最后的尴尬。
蓝眼睛的波斯猫其实很喜欢他写作时的样子。
他有豁亮的脑门,在月光下扭亮台灯时,额前便闪出床前明月光一般的智慧与温柔。它起初不太懂这位新主人,他总是双手在键盘上一阵忙碌,自言自语,时而又停顿下来沉默无声。他有时会望向它,浅笑一眼或者泪光点点的埋头写下去。
它想,在它爱上了男主人之前,他一定先深深的爱上了它。不然他怎么会抚摸它狭长而性感的背,又在它海蓝色的眼睛里陷入深思。
明前茶的味道其实很寡淡。茶叶在沸水浇灌的瞬间,顷刻向四周旋开,跌跌撞撞地挤满透明的玻璃杯壁,叶片翠嫩,上下弹跳,像一场青黄不接的爱情。
他并不急着拆开包裹,就像他都静静地看着泛满油光的茶汤,并不急着饮下一样。亨利·米勒说,忘记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变成把她变成文学。他的文学里曾出现过不同的女人,但当他用一杯滚烫的明前茶引燃思绪,水汽袅袅,茶香料峭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时,他的指尖却只有一个女人的文学。他浅浅的呷上一口:明前茶的味道其实很寡淡,寡淡得竟有些纯澈。
蓝眼睛的波斯猫讶异地是,他的目光会彻底地从它的身上消失。
但它不甘心,它喵的一声窜上写字台,在盛满茶汤的玻璃杯壁上,恍然照见眼球凸起,面颊臃肿的自己——可恶,为什么这杯茶水要丑化自己,它又蹿回沙发,在蒲团垫上,伸出尖巧的舌头,轻舔着着自己的胡须,一副顾影自怜的可人模样——但他竟然毫无察觉。
明前茶的杯子里,叶片渐渐沉入水底,那种浅薄的绿色,并不像它的蓝眼睛一样高贵而优雅。他开始在电脑前急速书写,啪啪啪地敲击键盘,宿命般地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它发现自己再没有出在他的眼睛里,那杯可恶的明前茶就放在他的左手边。阳光很好,在透明的玻璃杯壁上熠熠生辉,而于它而言,更像一种眼神亮晃的挑畔。
到底那玩意儿有什么魔力?
它终于忍无可忍,撞着胆子跳上书桌,并假装不经意的,用自己健硕的身躯,毫无征兆的撞在明前茶的玻璃杯子上。
咔嚓——杯子应声落地!
他叹了口气,扭身折进厨房,拿来拖把和扫帚。
它趁机蹿了上去,伸出舌头,卷起残破玻璃片上的一汪茶汤——“明明是苦中带涩的液体,有什么值得欢喜?”它不明所以的跳开。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明显的沉了沉气,按下接听键,说到:
“嗨,收到了,好喝,很喜欢!”
蓝眼睛的波斯猫终于按捺不住地愤怒了,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它的男主人会为一杯明前茶说谎,它径直冲进后院,跳出藩篱,在一棵正落叶的香樟树下踱来踱去。
“对了,一直很想问问你,茶厂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他说。
“其实生意不好,前年已经盘给朋友了。看你说喜欢,就赶在清明前,从朋友那边买了一些。”她说。
夕阳完全沉沦后,蓝眼睛的波斯猫在才返回家中。书房里熄着灯,波斯猫疾步冲进来,却不成想被地板上的玻璃碴子刺痛了脚掌——是那杯破碎的明前茶最后留下的——“明明是苦中带涩的液体,有什么值得欢喜?”——它轻巧的踩过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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