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时候,陪家中长辈看过一出越剧《孟丽君》,那时对咿咿呀呀的唱词一知半解,也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以为又是一出梁祝般男扮女装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直到年纪渐长,再回过头去细看,才了解几分其中的无奈。
《孟丽君》原著是弹词《再生缘》,清代女诗人陈端生著,她写完前十六卷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再提起笔,已经是十二年后了,写完十七卷以后,一直到她四十余岁去世,都没有再继续写,最后三章由后人补完。
《再生缘》的情节,若说简单,也简单,写的是一官家小姐孟丽君与都督之子皇甫少华悲欢离合的故事,确实是才子佳人不假,只不过才子佳人都归于孟丽君一人,她原本与皇甫少华订婚,但皇甫家遭到飞来横祸之后,她不愿意服从家族的婚配安排,女扮男装,离家出走,化名郦君玉(字明堂)赶赴科考,结果三元及第,更在朝堂中青云直上,坐上宰相之位。
这样的情节,是不是感觉很熟悉,甚至有些滥俗?十几岁少女的活泼跳脱一览无余,陈端生和她笔下的孟丽君一样,出身大家,文采飞扬,“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岁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这是孟丽君,也是陈端生,人生对于她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宝藏,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在听闻皇甫少华欲娶仇人之女后,郦明堂认识到他们在才华与人格上都已不匹配,决心干脆女扮男装到底,不再以终身相托,她自信道:
“吾为当世奇才女,岂做无羞这等人……何须嫁夫方为妥,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
这是何等气概!难怪陈寅恪先生在《论〈再生缘〉》中说:“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
自由,自尊,独立,这大概就是少女陈端生所梦想的人生吧。
谁在年少时没有梦过呢,一人一马仗剑天涯也好,得遇良人琴瑟和鸣也好,在所谓成年人看来,不过是痴儿说梦,但在千千万万的少年心中,这就是在等待着他们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然而陈端生在写完十六卷后,便辍笔了,这大概是因为她母亲病故的原因。她的母亲和妹妹,是她最初的知音。十六卷末尾,陈端生写道:
起头时,芳草初生春正好;
收尾时,杏花红坠惜春消。
良可叹,实堪伤,流水光阴暮复朝。
别情闲绪收拾去,我且得,词登十七润新毫。
于是剧情便停留在郦明堂被天子怀疑是女身,灌醉欲脱鞋验看,千钧一发的时刻。但谁能想到,这一停便是十二年。
几年后,陈端生出嫁了,夫家也是世代书香,门当户对,她有了自己的儿女,看起来她的人生将与同时代无数女性一样,相夫教子,幸福而平淡地走到尽头。
然而,仅仅在成婚六年后,一次乡试中陈端生的丈夫卷入科场舞弊案,被发配新疆伊犁,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那时陈端生的才名已经传遍江南一带,“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谆谆更嘱全终始,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于是陈端生再提起笔,试图补完《再生缘》。
已步入中年的陈端生,在回顾自己年少时那意气风发的文字时,心情是怎样的呢:“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尽尝世上酸辛味,追忆闺中幼稚年。”
也许陈端生发现,她已经给不了孟丽君结局了,她不能抹去郦明堂的自由洒脱,才华飞扬,让她嫁与她不爱的人为妻,也不能让她继续纵横捭阖,快意人生,因为陈端生已经知道现实苦涩的真相,孟丽君紫袍玉带,风华无双地醉倒在花团锦簇中的那十二年,她经历了自己人生的悲欢离合,她的少年心气,那天真的期盼和幻想,已经消磨殆尽了。
“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
陈端生从“春二月”起写到“白雪菲菲将送腊,红梅灼灼欲迎春”,断断续续写完了第十七卷,此后直到六七年后去世,也未能将《再生缘》写完。
清初女子装束 我想象中的陈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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