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太原吗,在七十年前,这个时间叫做寅时。我站在寅时太原的迎泽大街上,双向十四车道的柏油路一望无际。我踩着松软的积雪,寒风就像刀锋一样刮着我的脸。
“你知道吗,古太原没有这么宽的街道,这条街是解放以后规划建立的。旧时的太原充斥着蜿蜒繁复的丁字路,就像人的血管一样枝桠丛生。”我的山西老乡陈志立告诉我。
“为什么要修那么多丁字路?”
“太原有一个外号,叫造反之城。古有唐朝开国皇帝李渊从晋阳(今太原)起兵,夺取了隋朝的江山。今有著名政治小团体“西-山-会”,意图窃取革命果实被无情镇压。甚至就连山西的省宝刀削面,相传也是因为元朝统治者担心晋人谋反,将群众家中刀具全部没收,机智的山西人民不得已用铁皮切面团,切出了震古烁今的刀削面。”陈志立向我娓娓道来。
“宋朝初年,赵氏皇帝认为太原这地方藏龙卧虎,人民热爱造反。为堵住龙虎之气,也为了让反民通行不畅,就将太原的街道悉改为丁字口。所有的丁字横横竖竖拚在一起,便没有一条路最终不遇到阻碍,为的就是不通达,挡住龙虎的运数。这种做法挺顶事,宋以后,太原果真平靖顺和,什么风头也没有了。”陈志立继续讲道。
“自那以后龙种虎胎的山西人民真的就变得像驴一样老实了吗?”我问。
“永远不要低估山西人民的荷尔蒙。” 陈志立幽幽地总结。
我就是山西人,我知道自己的荷尔蒙有多厉害,所以我胡茬浓密,三角肌就像山丘,深蹲能做200个,羊腰子能吃一斤。我若生在乱世,一定是个危险分子,我自我剖析道。
所以我决定在今年春节回到山西,回来探寻我那热爱造反、逃婚和私奔的,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祖先。
二、
这次回到山西,是和我的哥们陈志立一同寻根祭祖。说来惭愧,身为山西人在四川的众多后裔之一,我还是头一次回到老家,陈志立亦然。我爷爷的老家在文水县刘胡兰村,村民世代以屠牛和生产牛肉制品为营生,我在当年刘胡兰受刑的地方被热情的乡亲们施以肉刑,乡亲们说:“年轻人,大过年的,多吃点。”我说:“吃够了。大过年的撑死了,不吉利。”
乡亲们指着刘胡兰纪念堂说:“怕死不是山西人。”
然后我差点吃成了胃溃疡。
除了胃不大好受以外,我的寻根之旅波澜不惊。而陈志立就不一样了,他的还乡之旅情绪反复、荷尔蒙紊乱。他太姥爷和我爷爷都是因为个人问题离开的山西,不同之处在于我爷爷是为了逃婚,而他太姥爷是因为私奔。我爷爷从当时的穷山沟里逃了出来,不辞而别了封建家庭给他包办的童养媳(还没过门),参加了八路,随部队南下来了四川,迎娶了成都白富美我奶奶,迈上人生巅峰。而陈志立太姥姥的离乡史则一片凄惶。
陈志立告诉我,他太姥爷姓张,当年本来是给地主家扛活的长工,和地主女儿日久生情,携手私奔,从文水借道太原,想逃去河北。结果在路上遇到日本鬼子,兵荒马乱之间二人失散,地主女儿成功落跑,逃到了保定,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咬了咬牙把孩子生了下来,这孩子就是陈志立的姥爷。
地主女儿带着陈志立的姥爷嫁给了一个老红军,姥爷也随老红军改了姓,全家人随部队南下来了四川。老红军在80年代初去世,所以两个太姥爷陈志立都没见过,不管他们是长工还是老革命,陈志立都don’t give a fuck. 他说他只想回文水去吃当地的风干驴肉,他舔了舔嘴唇,说文水有这么好吃的驴肉,他太姥姥怎么舍得跟人私奔——同志们,这就是当下的山西青年,为了吃连造反精神都没了。
我们在张氏的祖宅里见到了张家的长辈,他是当年那个长工张全发的侄子,现在已经84岁了,皓首苍髯,眼神浑浊,看上去有500多岁。张大爷颤颤巍巍地领着我们去参观了张氏家谱,我看见最下面的分支里,张全发孤零零的一人,没有妻子,没有子嗣。也难怪,地主女儿和他没有过门,子孙也改了姓,所以在地主和张家的家谱里,都不会出现这个女人(北方农村家谱没有女儿,只有媳妇,所以地主家谱里不会有他太姥姥)。“我太姥姥是一个没有编制的人。”陈志立总结道。
“啊啵哇哇啦呓咯咔唔啊”张大爷对我们说。我们虽然听不懂他的文水话,但是从他肃穆的眼神里读出了他对陈志立太姥姥的敬仰。
怎能不敬仰呢,一个地主千金,抛家弃父跟着长工私奔,还抛弃了文水的风干驴肉,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在心里默默地激赏着。
陈志立祭拜了自己的太姥爷,吃掉了一头驴,然后和我一道启程回了太原。不知是不是驴肉激发了他的荷尔蒙,他突然变得伤感和意气风发。他向我提出要求,要在凌晨四点爬起床来,去欣赏太原的夜景。我说你是不是驴肉吃多了有劲没处使?他说他的太姥爷就是在1940年的冬天,在寅时的太原街道和太姥姥私奔,然后失散,他想去体会体会那种情怀。
我虽然不愿意那么早起床,他太姥爷的情怀和我也没多大关系,但我还是欣喜于陈志立的变化,至少他不是只知道吃驴肉了。于是我就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和他一道走出了酒店,来到了迎泽大街。初春的寒风比切刀削面的铁片锋利二十倍,刮在我们脸上,我觉得我要是在山西生活,剃须刀钱都可以省掉,每天站在寅时的大街上被风吹一下,脸就光洁了。
陈志立的情绪则复杂得多,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象着70多年前的那一场世纪私奔。他说他太姥爷牵着太姥姥的手,赶着驴车朝着太原东边的娘子关狂奔。“只要过了娘子关,就是河北地界,就能去保定吃驴肉火烧了。”陈志立替他太姥爷憧憬着。
谁知二人在路上遇到了巡夜的日本兵,试图强行征走他们的驴。太姥爷性子刚烈,和日本兵打了起来,夺过日本兵的刺刀将对方捅倒。这下二人闯下了弥天大祸,好容易逃掉了地主家丁的追击,又要面临日本鬼子的围捕。太姥爷和太姥姥在那个初春的子夜,在太原凛冽的寒风里艰难前行,那时的街道和现在一样安静,太姥爷拆下了驴脖子上的铃铛,天地间只听得见这对亡命鸳鸯大口的喘息,和偶尔传来的日本士兵凄厉的哨声和叫骂。
太原是造反之城,私奔之城,但从来不是逃亡之城。血管经络般密布的丁字路,让他俩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身后的日本兵骑着三轮摩托渐渐迫近,雪后泥泞的土坯地,让驴蹄和驴车轱辘的印记成为了捕猎者最好的路标。
太姥爷听着身后的马达声,估摸着再有一袋烟的功夫,二人就会被日本兵追上。自己贱命一条,死了也就罢了,可太姥姥落入日本兵手里,那真是不堪设想,驴也会被做成风干驴肉。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二人又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
“往左还是往右?”太姥姥问他。
太姥爷抬起头,看见天际露出了鱼肚白,他知道寅时过去,天快亮了。他终于得以辨明东方是在哪边。他凝视太姥姥半晌,猛然一把抱住了她,他抱得是那样的贪婪,仿佛想在一分钟的时间里,和她过完这一生。
原本吓得屁滚尿流的太姥姥在这一刻却平静了下来,也许这就是山西男人的魅力所在,那种从胸膛上、肩窝里散发出来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就是她不顾一切跟着他私奔的缘由。至于这种气息到底是啥,她说不清道不明,她记得那时在田间看着他虬结的肌肉和明亮的眼神,就只想埋着脑袋钻进他的怀里。
这是她最熟悉的气息,哪怕只有一瞬间,她也会忘掉天地,忘掉安危。
太姥爷在太姥姥耳边轻声说:“你沿着丁字路口向右,一直朝着天空泛白的方向走,一直走下去,不要停,出了太原城,鬼子就不会再追了。”
太姥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太姥爷一把推下了驴车。太姥爷把装满干粮的包袱扔给了太姥姥,然后头也不回地驾着驴车沿着丁字路口往西行驶,直到消失在太姥姥的视线里。
太姥姥沉默地哭泣着,她当时并不明白太姥爷为何要这样做,她听得日本兵的声音已迫近,只得拾起包袱,朝东步行而去,到中午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太原城。
然后接下来的事就如前文所述,她去了保定,吃到了驴肉火烧,生下了儿子,嫁给了老红军,来到了成都,在这个远比山西温润的城市定居下来,世代生息。
她很少跟儿孙们提起那个姓张的爸爸、爷爷、太姥爷,她也再没有回过山西。陈志立告诉我,直到今天以前,他一直以为太姥爷当时是在太姥姥和驴之间选择了驴。
三、
直到今天,陈志立站在冰雪苍茫的迎泽大道上,想象着70多年前的那一场私奔,他终于看穿了一切。
陈志立告诉我,太姥姥在临终前不久,又一次给自己讲起了那个凌晨的故事。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百次听了,可这一次不一样。太姥姥仿佛是在回光返照中记起了所有的细节,她说太姥爷和自己分道扬镳的时候,把之前摘下来的驴铃铛又系回了驴脖子。所以在此后的70年中,她一闭眼就能听见那远去的驴铃声。而在最近几年,那铃声愈发清晰,似乎在召唤着自己。
“他那是在诱敌深入。”我拎着陈志立的耳朵感叹道,“你他妈的还以为你太姥爷选择了驴,你这个驴日的。”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我看着一望无际的迎泽大道、四通八达的太原城,那些曾经遮龙挡虎、阻杀着雄性荷尔蒙的丁字路已经消失殆尽。
给我们当地陪的山西表弟这时睡眼惺忪地从酒店出来,问我俩怎么凌晨四点就起床。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知道太原以前为什么那么多丁字路吗?
“什么丁字裤?”他问我。
这就是当代山西青年的荷尔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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