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在阴瑜伽的课堂上总能遇见一位老人。我之所以会留意到他，实在是因为他已经老的触目惊心。

他看上去大约七八十岁的样子，大概是美国人，但因为年纪大，讲出来的英文也是颤颤巍巍的，就像他走路的样子一般。有时他穿件白色背心，有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头衫”，穿一条肥大的短裤，露出两截瘦骨嶙峋的小腿。他的背部有一些佝偻，腿脚似乎也不太好。虽然瑜伽教室里见到年纪稍大些的会员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大抵也不过是五六十岁的摸样，依然保持着矫健的身形动作。所以，在一个和年轻时尚这样的形象挂钩的瑜伽馆出现这般年迈的人，总是引人注目。

即便是非常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都很困难。前屈只能微微向前弯一点腰，坐在瑜伽垫上时无法把双腿伸直，关节僵硬地像一碰就会折断的石膏。他的肌肉和骨骼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的弹性和力量。如同一台生锈的破损的机器，零件都已经松动，稍一用力就会脱落散架一般。好几次上课时我正好在他的旁边。看到他艰难的想要完成某些最基本的动作，我就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骨折，或者站起身时随时会摔倒。

有时上完课需要将用过的辅具诸如抱枕、瑜伽砖之类的归位，看到他几乎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我会帮他顺手把他的辅具一并拿走。他用虚弱的声音跟我说谢谢，然后缓慢地走出教室。

我想，所谓苍老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肉体上的日暮穷途吧。渐渐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力。那种力不从心，从一开始时无法做到身体的体能的挑战，到慢慢退化到丧失一些最基本的功能，比如走路，吃饭。这是何其悲哀的事情。

肉体的衰老是每个人终将面临的课题。由少年转到青壮年体能达到高峰的阶段之后，其实就开始渐渐进入漫长的衰老期。我们从这样一个往上攀爬的过程中走来，总以为衰老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直到某一天，我们的祖父母开始进出医院，需要有人搀扶着走路，需要别人喂食；我们的身强力壮无所不能的父母，开始戴上老花眼镜，开始记忆力衰退，开始需要在做一阵家务之后坐下来休息一下；直到某一天，曾经如此年轻的不可一世，可以肆意挥霍身体本钱的我们，也终于开始慨叹起年纪来。

有人说，你在哪个年纪开始练习瑜伽，你的身体就会停留在那个年纪。对于这种略显夸张的说法，我当然不会相信。事实是，我总是懊悔为什么我没有在更年轻的时候就练习瑜伽，或者舞蹈，让我可以拥有更柔软的身体。

那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随便发狠练习一段时间，就可以在体式上突飞猛进。就算一开始身体僵硬，假以时日也很快可以有明显的变化。但一旦到了某些年纪，身体就变得固执而僵硬。想要有一些小小的进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但一旦略有懈怠，那种倒退简直是摧枯拉朽之势。

我的大腿后侧的韧带一直以来都非常地紧，靠着坚持不懈的练习了一段时间的热瑜伽，总算有些许改善。但在停了一段时间的练习之后回到瑜伽教室，先前的努力完全化为乌有，连基本的坐脚式（Upavistha Konasana）都痛苦不堪。长时间的努力和小小的进步被瞬间打回原型，这是非常令人泄气的事情。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和新潮社共同开设了网站，回答读者各种提问。有一位39岁的女性公司职员在网站写下这样的问题：

“追不上十年前的自己了！我今年三月要去挑战已经十年没跑的全马。十年前的最佳成绩是4小时54分，虽然也挺慢的，但还是想要刷新下纪录，就从11月开始练习到现在。但是十年的间隔真是比想象的久太多了，现在完全追不上十年前的自己了！不过我想还是要吭哧吭哧开开心心地跑起来。话说，村上先生不太想跑的期间是怎么保持动力的呢？要是有什么秘笈的话，能不能传授一下？我想可以对接下来的练习有所帮助。拜托您了。”

作为资深长跑爱好者和马拉松参赛者的村上春树是这样回答的：“没什么秘笈。就是不气馁地坚持跑。我以前以三小时半为目标，但现在要保持在四小时以内都做不到了。这也没办法，上年纪了不就是这样嘛。但是年纪总归是要大起来的，要高高兴兴地往前看。时间啊数字啊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活着这项工作的质量。日复一日地跑，比什么都重要。”

日复一日地跑，哪怕越跑越慢，也不要紧。日复一日地练习，哪怕始终无法完成那些动作，也不要紧。关键是活着这项工作的质量。

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要在体能和身体方面有所提升，就好像沿着一个斜坡往上推一个巨大的阻碍物。而那坡度变得越来越陡，即便是想要停留在原位都需要付出力气。我们曾趁着年轻一口气推上了的高度，在之后只能咬紧牙关想要再往上那么一点点，或者不要下滑地那么快而已。

无论以何种方式，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挠年龄将我们的肉体带往衰败。但我们依然应该去追求活着的质量。接受年纪带来的身体的变化，是一种心态上对自我的宽容和仁慈，但绝非放弃。即便那是一个艰难的爬坡的过程，即便是在大浪里逆水行舟，在不放弃的坚守里，自有一种生命力，而这才是活着的精髓，和年龄和体能无关。

我再见到那位年迈的老人的时候，竟然是在一节流瑜伽的课上。他还是颤颤巍巍地走路，还是没有办法把腿伸直，在课程上到中途的时候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但那是一节九十分钟需要体能的流瑜伽课程，我一度都累得有点气喘吁吁。

我忽然明白，在生命的旅途中，哪怕是走到了日暮穷途，也还有无数的风景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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