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津的海河白日里也是漂亮的，那种漂亮更可以说是一种气魄，因着有大海奔腾的蔚蓝血液，因着有层浪拍岸的阵阵声响。没有两岸掩映的垂柳与灌木，就是那样直白望去的两条堤岸，甚至没有栏杆，甚至你可以随时纵身跳进去游水。我去的那日，没有太阳，河风吹在我脸上，给人以苍白惨淡的凉意。
不知为何，我反倒觉得那是舒畅的。
张继桐摘下他耍酷的墨镜，稍长的刘海被风吹起，划过一个弧度之后成就了他那销魂的中分。
我大叹一声，拍腿而起，对着那海河朝张继桐吼上一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跟嫂子分了怕什么，迟早还会有的！”
他苦笑，摇头不语。
我说：“来来来，要不咱先拜个把子！”此情此景，我真是恨不能立马摆个香案，割二两猪头肉，再打两坛酒，与之痛饮三百杯，把酒浇愁！
面对我一脸的侠情万丈，他丝毫不受人性光辉的感召，反问：“你这是要我多条胳膊，还是多条腿？小白啊，你心理怎么能这么变态？”
“我可以炸毛吗？”
“完全可以。”
“再见。”
张继桐继续无视我，说：“我第一个喜欢的，是我高中同学。”
“男的！？”
“滚。”
2
17岁的张继桐骑着那辆他老姑留下来的飞鸽牌自行车，于正午时分狂奔在烈日之下。踏板、链条和车轱辘之间发出一种精致难得的金属声，因为那时的每一颗螺丝，每一个零件都经手工反复打磨焊接，堪称最平凡的艺术品。
张继桐自然不会知道这种声音以后是再也听不到的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些将亡的细节，他关心的是这偌大的天津卫里，哪一家饰品店可以买到跟沈萱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小熊钥匙圈。
这年张继桐高二，沈萱是他偷偷喜欢的女同学。那天早上她最心爱的小熊钥匙圈被同学不小心踩坏了，他不想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趁着午休时间开始了一场疯狂“淘宝”，哪管午饭吃没吃上。
斑驳的树影落在他汗透的T恤上，夏日午间灼热的阳光让汗水更莹亮。他一次次推开商店的门，一次次失望而去，却又在一个转身后毫不犹豫地继续寻找……
初恋是什么？大概就是女生拿到新钥匙圈时绽放的赧然微笑、怦然而来的心动和眼角偷看向的地方，是男生使不完的蛮力、浑身的汗水和极易满足的傻傻笑容吧。初恋的美妙源于其不可逆，但凡扯上头一次的东西，总是看得最要紧。
一场“偷偷喜欢你”变成“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时的恋爱，是在一起做功课，是推着自行车绕一段远路，是过生日时混在人群里悄悄送的一份礼物……家长老师似乎总对成绩好的同学有种宽容，于是在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张继桐依旧为沈萱补习着功课。
后来高考，沈萱落榜，张继桐则来了南方念大学。时间和空间，让初恋的青涩与美好都成为过去时，彼此怀念的不再是爱情，而是爱情来过的岁月。
小熊钥匙圈上的钥匙终究被取了下来。
3
海河边的长椅上，迎来一阵沉默。
我忐忑地想：咦，怎么不说了？若是要讲嫂子的事，那前奏也忒长了吧！难道是轮到我自曝初恋的节奏？不太科学啊……
幸好张继桐没多久就转过来问我：“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钥匙圈的故事吗？”
我摇头，转念又闪电般猜测：“好马要吃回头草？莫不是你初恋回来找你，然后上演了一出狗血偶像剧，于是嫂子离你而去？”
他：“你是用脚思考的猪吗？”
我满头黑线，但韩剧情节还残留在我的天灵盖上闪闪发光：“额——那麻烦你能说明白点儿吗？我明明问的是嫂子的事，你却跟我讲了半天初恋，几个意思？”
“就是做个比较。”他目光微沉，“有的人很美好，但后来感情淡了，彼此不再那么喜欢，于是自然而然分开。比如得了场伤风，过去就好了。”
我插了个嘴问：“那嫂子是？”
“像过敏，一辈子好不了。”
我好像有点儿懂他的意思了。
有的人，比如初恋，是昙花一现，不如怀念。有的人，大概轻易放不下，又或许是再也放不下，像过敏源，碰一次过敏一次，想一次难过一次……
4
袁小月是个肉嘟嘟的姑娘，不爱逛街不爱韩剧不爱锻炼，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张继桐刚毕业实习那会儿，他和袁小月还只是同事，他对袁小月的印象也停留在“一个时刻捧着手机的小胖妞”上。后来部门组织聚餐，他坐在她身边，忽然发现那个小胖妞很细心地记得每个人的口味，被大家调侃时也会露出调皮的笑容。他忙着与同事吹牛说笑，她忙着低头刷小说，除了他偶尔凑上去问一句“看什么呢，这么认真”之外，再无太多交流。
他时不时侧过脸看看袁小月，带着一种很轻松很舒服的表情。
他忽然问：真这么好看？
她抬头，认真想了想：反正应该比你敲的代码好看。
说完，他们都笑了。
后来的后来，他们在一起。
他越发觉得，嗯，是她了。
14年9月。
张继桐立在手机柜台前，指着一排索尼的新机问袁小月：“你喜欢哪一个？”
“其实我的手机还能用，也不是非得换。”
“少废话，也不知道是谁成天在家里嫌手机屏幕太小，看小说不爽的。”张继桐指着最新款的白色索尼，“这个不错，屏幕5.2英寸，够你看了吧？”
袁小月扁扁嘴，眼里有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够啦。”
买完手机，张继桐牵着袁小月的肉手逛到了王府井。路过花店的时候，张继桐走进去抱了一大束香槟玫瑰出来，捧到袁小月眼前。
袁小月俯身嗅了嗅，一脸享受：“表现不错。”
她知道张继桐是个不懂浪漫的人，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张继桐的花，便任凭招摇的笑容在玫瑰香气里晕开来。
傍晚，张继桐在西餐厅预定了位置。侍应生见到袁小月捧着大束玫瑰，凑上来问张继桐：“先生，请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张继桐一愣。
他望了眼袁小月，颇有些神秘地笑着告诉侍应生：“是我们认识1000天。”
侍应生恍然大悟，说：“那我重新帮您安排靠窗最好的位置。”
“谢谢。”
这家高级西餐厅他们之前一直想来，可惜菜单上的菜价总叫他们望而却步。
牛排吃到一半，袁小月小声说了句：“其实你不用定这家的，太贵。”
“前两天刚发了工资，还不允许我们任性一回？”张继桐把自己的牛排分了一半到袁小月的盘子里，“多吃点儿。”
“别再给我了！我这么胖，都是你害的！”
“好，全赖我。”
小提琴手走到他们的身边，《爱的礼赞》旋即在琴弦上缓缓流淌。侍应生也走过来，礼貌地欠了欠身说：“这是我们餐厅特别赠送的，祝贺二位相识1000天，希望二位在我们餐厅用餐愉快。”
这额外的惊喜无疑成为一顿饭的高潮，袁小月有些激动地开不了口。
张继桐想起自己辞职办培训班那大半年，自己财政危机到连泡面都要省着吃。若不是袁小月隔三差五把冰箱塞满，若不是她一次次替他交水电话费，若不是她反反复复鼓励他别放弃，若不是她守在几近绝望的他的身边，他定然要熬不过失败的痛苦，也无法拥有重头开始的勇气，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模样。
他爱那个小胖妞，一个比他更具韧性的姑娘。
他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为油盐酱醋吵架再和好；喜欢自己在敲代码的时候，她在一旁看小说；喜欢周末窝在家里，烧饭拖地洗衣晒被……他们可以不用说太多的话，像老夫老妻那样享受源自默契的安宁。
小提琴悠扬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回想，精致的美食还留着余香在唇齿间，窗外入夜后的北京忽然变得更加美丽迷人。
张继桐紧紧拉着袁小月的手，在王府井的人流里慢慢穿行。华灯初上，霓虹变成镶嵌于情人眼中的海市辰楼，柔软而梦幻。
王府井的教堂，是当初张继桐对袁小月告白的地方。
他们站在当初站过的地方，相对而望。
袁小月粲然一笑，圆润饱满的脸让她的双眼化作两道招牌的弯月：“好了，你说吧。”
张继桐忍不住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回搂住他，轻笑：“还怕肉麻啊？”
他越发搂紧怀里那熟悉的温度，对着她小小的耳朵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可不可以，不分开。”
她将脸埋入他的肩窝，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所有气力：“我们说好的，我放手，你也放我走。”
“我会说服我妈。”
“你很累了，我不想你再为难。”
袁小月最后抱着那束香槟玫瑰走了，教堂前只留下张继桐一个人。他想去追她，却跨不出半步。
爱情在一千个日夜后结束，袁小月为他付出那么多，最后仅仅是要他在分手前记得送一次花给她，要他带她去吃一顿大餐，要他在教堂前再做一次告白。
这一天，他能做的都做了，却又像什么都没做过。下午买花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过去竟从没送过花给她，连后悔都迟了。
说好了要和平分手，说好了要再见，说好了这次不要有遗憾，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好？他的眼里除了失落，还有空洞。
彼此放手的时候，眼里的泪是热的，心里的声音是不舍，并不是爱情有多么伟大执着，而是他发现非她不可。她是他怜惜的花朵，是他绝望时予他光亮的星火。他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温热，暖到让他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叫他明白越是平淡的就越是深刻。
5
海河虽宽，但河上有桥，可以让人从此岸抵达彼岸。
人心虽小，但世俗横亘，难以让人不负如来不负卿。
“为什么你妈妈反对你和她在一起？”我小心问。
“她是农村出来的，而我妈一直希望我娶个城里的女孩子。去年我带她回天津见我妈，我妈不同意。”
“就没争取下？”
“一年了，我妈还是不肯松口。”
“你妈觉得她配不上你？”
“其实，是我配不上她，还耽误了她。”张继桐叹了口气，“小白，我以前没告诉过你，我家其实是单亲家庭。我妈是个要强的人，当年跟我爸离婚后就再没嫁人，为着一口气还改掉了我的姓。她这些年的不容易只有我知道，除了我，她也没有别的依靠。她是想我好，想我有个更体面的婚姻，又有什么错？她就是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而且我非要和小月在一起的话，小月嫁过来的日子免不了要受更多苦。”
“所以后来是你提的分手？”
“不，是她。”
天津卫的风很大，我再也说不出天涯何处无芳草那样的话。
《何以笙箫默》有句洗脑程度极高的对白——如果世界上曾经有那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而我不愿意将就。
张继桐在海河边轻描淡写说出那句“小白啊，这次你哥我打算单身一辈子”的时候，是真的不愿将就吧。
两个人爱得正好，又无过无错，就是走着走着就散了。或许是累的，或许是爱的，或许只是挣扎后再也挽回不了的。
至于那只作为分手礼物的手机，牌子是索尼。
当索尼还叫索尼爱立信时，简称索爱。
此时是否可解为：一生，所爱。
“好虐。”
“我很担心她。”
“怎么能这么虐？”
“以前都是她照顾我。”
“我想我要连看三天新闻联播。”
“现在我怕没人照顾她。”
我自顾自感慨，他自顾自看海。
转眼，我们起身，重又沿着海河往前走，争论着未来的份子钱是打欠条还是转账支付宝，说说笑笑，就好像什么故事都被留在了身后。
可是，似乎也不是什么都留在背后，因为背上的行囊重了，脚步也稳了。
6
一辈子好长，却难如意
有些事非你不可
不幸是，世俗不放过
我愿意执拗地一个人生活
却盼着有个人能照顾你
直到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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