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以痛吻我

豆瓣一刻 豆瓣:斯弥 143℃ 评论

1.

上一次回娘家是在我父亲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生日从未庆祝过,这次是我们再三坚持,他才同意找个小馆子,叫上至亲小聚一下。

父亲比我大三十岁,我曾答应他在他六十岁之前让他当上外公。那次回去,我肚子里的胎儿26周多。

也就是那天晚上,忙完了一天的事之后躺在床上,腹部开始一阵阵发硬发紧。Wood用手机查了一下,这种不带疼痛的是假性宫缩。他安慰我说没事,放轻松,深呼吸。我试着做了,可宫缩几分钟来一次,我根本无法放松。之前偶尔会有腹部发硬的感觉,但那都很轻微,并且一会儿就消失了。而这一次不一样,它间隔很短,四五分钟一次。那宫缩的感觉就像是用老式的血压仪绑在肚子上,不断地给腹部的血管加压,一次次收紧,带来一阵阵恐惧。如此过了一两个小时,间隔拉大到了二十分钟一次,我想我该睡了。按照惯例,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宫缩又密集起来。

此时,wood已经睡着了。我躺在黑暗中,像是漂浮在恐惧之河里。时间缓缓地从这一秒到下一秒。后来,我又上了一次厕所。当我坐到马桶上的时候,吉祥(我的猫)走到我的身边,立起身子,前爪放在我的两个膝盖上,头枕着左膝盖,轻轻地蹭蹭,然后望着我。我摸摸它的脑袋,忍着泪水。之后,我回到床上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情况有所好转,但改变姿势时肚子还是时常发硬。下午回了苏州。

2.

去了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诊断为先兆早产,需要卧床休息,尽量不要下蹲,不做大幅度的动作。

从此,我开始了白天躺在沙发上看书,晚上躺床上睡觉的日子。

白天比较容易打发,最难熬的是夜里。宫缩时常在夜里将我唤醒。肚子发硬的那几秒,仿佛长过几个世纪。我害怕腹中的胎儿因此而窒息。焦急地等待着下一次胎动,好让自己放宽心,至少它还是活着的。一年前的胎停经历,此时如梦靥般笼罩过来,加深了恐惧。

每次平安无事地醒过来,我都会嘲笑一下自己小题大做,可那些个夜晚的恐惧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枕边的人虽然很爱我,却对我的恐惧无能为力,听着他熟睡的声音,我轻轻地叹息,然后独自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之夜中。

我不能出门,走路稍多一点就会引起宫缩。整整十周,我除了医院只去过三处地方:看新房子、去中介签合同、去房管局办过户。在去中介的那天傍晚刚好降温,我穿得不够多,回来夜里宫缩了很多次。我放弃了坚持了大半年的物候记录,再也无力去用相机记录花开花落。

每每过去一天,我都会舒一口气,因为它的安全系数又增加了一点。过了一周,想它现在肺快长好了,再过一周肠道就快发育好了……我像穿越荒漠的旅人一样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寻找前方的目标,走几步喘口气,一点一点艰难跋涉。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当我想要记录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语言如此无力,像一支遮瑕膏一样掩盖掉了夜晚的那些刺痛我的斑斑点点。而当我能够诉说时,却又羞于承认自己的那些胆怯与不安。

我经历了七十几个不安的夜晚。我渐渐知道了凌晨三点多开始小区外面的马路上车开始增多,天是早上六点半左右亮起来的,而那些留鸟是在天亮时开始鸣唱。

3.

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捱到了37周。本以为可以安下心来等待崽子的安全出生,不料B超显示它脐带绕颈了。一种新的担心替代了旧的恐惧。

胎动没有像书上说的那样减少,反而增多了。我学会了看B超单上的胎位,也预估了它在子宫内的姿态,因此很容易就察觉到它是否变换了位置。在那之后的三四周内,它频频变动胎位,我不知道它是自己把脐带解开了,还是越绕圈数越多了。我想它可能是一只爱玩毛线球的小猫,没有毛线球就玩脐带。

到了第38周,有一天晚饭后,下腹突然开始剧痛。那是我此生体验过的最高级别的痛。痛得浑身发抖,脸上热一阵冷一阵。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挤压出来。我扶着墙去厕所,在一阵阵疼痛中拉了一泡屎,之后疼痛就消失了。说来多么可笑。人总是习惯把有惊无险的经历说成笑话,我则管此次事件叫“屎闹”。

便秘是严肃文学中避而不谈的字眼,它太不雅了。可是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它一直伴随着我。我在孕中后期的检查中发现贫血了,每天吃补铁的药,那药会加重便秘。孕早期便秘吃粗粮和酸奶尚有效果,此时完全不顶事了。最后,我只好使出杀手锏——牛奶。我乳糖不耐,以往一喝牛奶不出一小时就腹泻,现在却刚好能够缓解便秘。

4.

38周的最后几天,耻骨处开始疼痛。我想是耻骨联合渐渐开了,为胎头入盆作准备。第一天还只是肌肉酸痛,到第二天就变成了骨头疼。伴随着这种疼痛,开始整夜睡不好。之前还能侧卧,现在不行了,只能仰躺着。躺久了腰背酸痛难忍。起夜时,翻身下床这么简单的动作需要分解成好几个步骤来完成,每动一下都会疼得气喘吁吁。天转冷了,我不得不忍着疼痛穿上裤子和棉袄去上厕所,回房间后再忍着疼痛一点点脱掉。

一天夜里,当我坐在马桶上试图排空膀胱时,听到楼下有猫在叫春。小区里的每一只猫我都认识,春天时两只母猫先后下崽,我给它们送粮送水,见证了八只小猫的成长。那时我刚怀孕。几天前,wood在楼下遇到一只风度翩翩的警长猫,他拍了照片给我看,我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它就是花猫在春天里生下的小猫之一。时间在猫和人身上的速度真是不一样啊。这窝小猫都已经长大了,而我肚子里的小崽子还在玩着毛线球不肯出来。我还在忍着。

肉体的疼痛是如此的摧残人的意志。当我无能为力时,我只能说“顺其自然”吧。此时的我,被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我的双手早上已经因为浮肿而无法握住东西。我不能下蹲。无法自己剪脚趾甲。就连擦屁屁都快够不着了。“长恨此身非我有”,这种不可控感让我觉得特别的孤独和无助。我知这时候谁也帮不上忙,只能自己忍受。苦熬二字是这段日子最贴切的描述。

5.

渐渐临近预产期,耻骨联合处反倒没那么疼了,只是依旧不能侧睡,依旧在大半夜被疼醒。

我已经不惧宫缩,反倒希望它来得更猛烈些。12月23日,那天天气很暖和,wood先生陪我到楼下散步。这个冬天没有剧烈降温,很多落叶树的叶子仍未凋尽,枝条的顶端常缀着几片黄叶。我们随便走走,不时遇上几株蜡梅,正开着花,正散发着香。后来,我们在一处供儿童玩耍的区域停下来。我坐在阳光里,wood爬上一垛装饰性的矮墙,张开双臂迎向阳光。我冲他喊:“King of the world!”我们都笑。后来他坐在我的身边,右手搂着我的肩,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起听风从女贞树梢掠过时的低唱。明天就是预产期了,我们的二人世界将一去不复返。趁着风还没来,阳光还很暖,他轻轻地吻了我。

6.

之后的一周,基本是在等待戈多。想来真是难料啊,27周时它威胁着要出来,现在却迟迟不肯离开温暖的子宫。就在最后几天,我晚节不保感冒了。

2014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真是什么都没做,除了开启了30年未曾使用过的子宫的功能。

就在最后一天,刚过零点,我被一次宫缩疼醒。几分钟后有了第二次宫缩,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刺破,带着针扎一下的疼,接着羊水就流出来了。按照之前无数次预想过的一样,我摇醒wood,带上东西去医院。我躺在汽车后座上,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商店招牌从眼前闪过,心里异常的平静。这条路今年无数次产检路过,看着路边的草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树叶从初绽到变绿,再到枯黄落下。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之后,到了医院,进了待产室。我很清醒,向手忙脚乱的值班护士口述填好了所有的资料。睡眼惺忪的医生来看过,说羊水流得太多所剩无几,并且污染很严重,宫口未开,宫缩无力。真是讽刺啊,最近三个月让我听之色变的“宫缩”二字,此时盼着它来却又没有了。最后只能剖腹产了。护士帮我剃阴毛时,我很奇怪为何自己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了。也没来得及多想,就被送进了手术室。打麻醉药最受罪,因为需要把身子侧向一边,而我已经十几天不能侧卧了,最后是两个医护人员强行按住我的身体,一点点打进麻药。接着,我的下半身仿佛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开始不住地颤抖,觉得冷,刺骨的冷,置身冰天雪地般的冷。我看到自己的腹部被画上奇怪的线,之后就被一条绿色的布兜在脸的正上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了知觉。开刀什么的,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是很难受,像是有一只很沉的猫在肚子上踩来踩去。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后来,随着一下很大的挤压,肚子一下子空了一样。我听到医生说:“三点十分,女孩。”接着,我听到了她的啼哭。我的眼泪几乎是在同时迸出。

亲爱的小孩,我们一起穿越了多少个充满恐惧的黑夜,此时终于分开。天快亮了,这个世界在等着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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