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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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没有春寒。相比起北方,在这里难以培养起季节变迁的感受,仿佛春天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也是一个春日午后吧,走过校园里十字路口的三家村时,我看到班上的几个女生在那儿摆了一张桌子,向匆匆走过的人们派发单页。

“你们在干嘛?”我问。Suda向我笑笑,指了指旁边的海报。上面说经济系有一位女生得了绝症,希望大家伸出援助之手。那是一个我陌生的名字。我心底里有一丝讶异,但没说什么,默默地掏出十块钱,那是我当时两天的饭费。旁边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接过,笑笑说:“谢谢!”她好像是募捐活动中管账的。

过了些时日,临近实习了,知道各将分飞,我们全班晚间围着系学生会的长桌聚餐——其实无非是炖煮一些大杂烩。正忙着,有人来敲门,笑哈哈进来说:“对不起哈,来迟了。”女生们顿时欢然尖叫起来,招呼她进来,而我们一堆男生则面面相觑:这人是谁啊?见我愕然,Suda边笑边介绍:“这是我们的老奴婢。”那女生冲我咧嘴一笑:“茂哥,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那天多谢你的善心捐款。”

她这一说,我想起那就是当时和我说“谢谢”的人,只是被一个自己并不熟的人以这样熟悉的口吻问候,我还兀自有些难以回过神来。听女生们一会叫她“美辰”,一会叫她“老奴婢”,亲热得很,我们几个男生倒像是来这里做客似的,我看到几个人都有几分不快,过了一阵才脸色稍缓。后来才知,那个女生美辰是经济系的,也不知她们最初是如何相识的,总之到后来一有空就会到本班女生宿舍里,因为时常给她们煮东西吃(想来也不难吃),大概她自己对吃原本也有兴趣,因为那次见面给我们男生的印象便是:这个女生真能吃。

我在大学里,和女生难得才说上一两句话,那时也是因为一起上花卉栽培的选修课,课间课后才偶尔和Suda、小娣聊上几句。我有次便说起男生们有些奇怪,为何那天晚上你们会约外人来参加我们班级聚会。Suda笑着说:“我们都不觉得美辰是外人啊,她是我们宿舍的荣誉成员,我们都爱她。你们男生不要这么小气嘛。”她说起美辰来就一直笑。“所以,你们那次为经济系的女生募捐,也是因为美辰吧?”“是啊是啊,贵锦是她同学。”

秋天在上海,感觉有很多东西渐渐走向尾声。在这里的街道上,连阳光都和南方不一样,照在身上并无灼热的温度。Suda那时来上海实习未久,和我相距只有两站地铁,我知道她有时闲得发慌,有时也便找她聊会儿。周末无所事事的时候,一起骑自行车在老城的街道上闲逛。就像有些老人一样,老房子因衰老而被赋予几分年轻时不易具备的优雅。有一天,不知怎么的说起厦门的事,她说:“你还记得贵锦吗?”我心里一凛:“她怎么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她还在养病。我其实也只见过她一两次面,美辰和她熟。只是我常常想,人生真是太叵测了。”沉默了一阵,她抬头看看窗外幽微的街光,说:“你没见过贵锦,不知道她有多美。”“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些?”“没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我以前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得了绝症,然后想,那个人在哪里?他会怎么做?”

一时沉默了。我转移了话题:“你们为什么和美辰这么好?”说到美辰,她就笑起来:“美辰人很好啊,既豪爽又细腻,很会体贴照顾人,有几个人能这样?”美辰和很多男生也称兄道弟,也因此,他们都当她是兄弟而非女朋友。据说有人曾说:“美辰除了不上男厕所,其他方面都和男生没什么区别。”多年后熟识了,我也问过美辰:像您这样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周围朋友都是豪杰,怎么会给这些小女生做老奴婢的?她也不气恼,只是笑笑:“换换胃口(真是三句不离吃),再说已经有几个为她们的宝宝预聘我做干妈了,不好推辞啊。”我笑:“那你真是要奴婢做到老了。”她又咧嘴一笑:“甲派面!”——这是一句闽南话:真歹命。

那年上海一冬无雨,在日日的忙碌中,我渐渐地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厦门的许多东西。不知不觉中,和Suda越走越近,到第二年早春回校时,人人都知道了我们的事。三月里,她们宿舍的女生要我在海滨的饭馆里请客。在海风吹拂下,南方的空气中弥漫着温和的花香气息,让人感觉似乎生活即将重新开始。

回想起来,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贵锦。只是我当时忙于应答她们不断飞来的问题,没留意她当时如何。只记得她笑盈盈地坐着,见我已左支右绌,并未再多提问让我为难。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她那时确诊为骨癌已有一年多了。最早察觉,是在大三的冬天,去打篮球时感觉浑身有些刺痛,当时还去做了按摩,又开了跌打止痛的药,然而并不见效。到学期末的时候,连走路和握笔都觉有几分困难,新年回到凯里老家,去医院再查,才知道竟是绝症。四处求医了大半年,病情稍有好转,她还是想回厦大来,惦记着老同学,也怕学业都荒废了。现在想想,恐怕她当时微笑着坐在那里时,也正忍受着疼痛吧。

毕业时,因为两边家里的阻拦,我和Suda只能天各一方:她在福州,我在上海。十月里,美辰来上海出差,Suda电话里反复叮嘱我一起去探望下贵锦。那天在彭浦买了六斤柿子,想托美辰带回去给Suda,她最喜欢大盆柿,这在南方没有。去到浦东那边小娣的住所,她瞟了一眼就笑起来:“这么多东西?小心美辰骂你。”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辩解说:“买了以后才发觉是多了点,不过我们可以先吃掉几个。”美辰在旁说:“没事的,反正明天到机场、出机场都打车,没累着什么的。”午后去看贵锦,小娣在里屋说:“好了,走了。”我站起身来,又等了很久还不见动静。美辰笑说:“女生说走了的意思就是二十分钟后可能会走。”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些女生说“等我两分钟”、“两秒钟”,其真正含义都是指二十分钟。

到了东安路那边的肿瘤医院,二病区,去看贵锦。进大门后,就觉得一股医院的特殊气息迎面而来,仿佛来自某个阴凉的地底深处。美辰她们有地址,在前面引路,一进门,就是一片惊喜的欢笑声。我在后面远远地看到贵锦,和那次在厦门见到时无甚分别。她高兴地和几个女生招呼了一阵,忽然看到了我,惊叫起来:“啊呀,茂哥!”小娣笑着说:“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陈舒在上海的全权代表和唯一合法代表。”贵锦的母亲看了我一眼,说:“哦,这就是你们常说的茂锅啊。”她带着西南口音,“哥”听起来像“锅”。周围一阵大笑。

过了会儿,美辰说:“贵锦,最近好吗?”她笑笑:“还活着。”歇了一下,她说:“哟,你们都穿着衬衣,看我穿了多少毛衣。”她说得很平静,然而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显然也察觉了,立刻便把话题岔开。说到月初厦门的暴雨,她说,是啊,我一不在厦门,那头就不太平,听说环岛路都成沙滩了。又说,上次有同学打电话来说,得让周武包机把你接回来,住在镇海路上,修一座雷公塔。大家都笑起来。她又笑问我:“陈舒最近怎么样?”我笑笑说:“还那样。她现在迷上了老帅哥,把田村正和的片子都找来看了一遍。”小娣在旁插话:“茂哥,你也别沮丧,老帅哥的三个条件,你也符合其中的两个:老和哥。”大家又笑了一阵,贵锦对小娣说:“你们是不是常欺负茂哥?”小娣瞥了我一眼,笑说:“哪儿敢啊,他有陈舒。”贵锦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陈舒不也经常被你们欺负吗?”小娣笑:“不,她有茂哥呢。”又笑。

这样欢笑了一阵,等走出门来,才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沉落下来。路上问美辰:“周武是她男朋友?”“以前是,但贵锦好像已经提出分手了。”夜里和Suda说起,她听到去探病的经过,一直在笑;我说:“贵锦想回厦门吗?”她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厦门应该是她最难忘的城市吧。”过了会儿,她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听美辰说,其实周武做得也够好了,他也承受了许多压力,贵锦不会怪他,她要分手,也还是因为爱他。”我默然。心里想,如果你真的像那时梦到的那样得了绝症,我也会和你结婚的;不过这话到了嘴边,终究觉得有几分肉麻而说不出口。

到年底时,Suda来上海找我。当晚一股寒潮南下,路上的风吹得人鼻子发酸。清冷的夜色中,遥远处传来圣诞节喧嚣的乐曲声,与冬日尖锐的北风混杂在一起,好像整个城市就在一块开阔的浮冰之上。那时我们已有三个月没见面,虽然她请了假专程过来,但我心里仍有几分郁郁,因为她父母那边的阻力即便没有增强,也一直没有减弱;原想难得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但她来后每日住在几个女生那边,忙着见她们,仿佛并不是为了来见我的。

那天一早,从彭浦换了三趟车去浦东的潍坊新村,到了小娣租住的屋子,敲了七八遍,还不见开门。正怀疑她们是不是去买早点了,Suda睡眼惺忪来开门,打了个哈欠说:“这么早啊。”我有些诧异:“很早吗?昨天不是说了9点半吗?”小娣在床帘布后面探头说:“我们以为你说9点半出门,那11点到,心想差不多,才同意了。”在狭小的客厅里坐着,等她们梳洗起来。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三四根烟蒂,Suda悄悄地说,小娣昨晚很郁闷,倾吐到了深夜,毕业来诸事纷繁。她们也说起去看望下贵锦。我朝里屋喊:“什么时候去看贵锦?”小娣在里面遥应:“起不来啊,要不下午去吧。”然而下午5点的飞机,去得迟了,不免时间太紧了。

等到日上三竿,她们慵懒起身,出门已经11点了。下楼后小娣叹了一声:“又做电灯泡。”说完自顾挽着Suda的手往前走;我终究厚不起脸皮去拉Suda的另一只手,只能隔开尺许,一起去车站。冬日正午的阳光泼洒在城区的街道上,一阵融化开来的暖意。穿过那时还有几分荒凉的花木新城区,到了贵锦的寓所,她出来开门,一见面就笑:“陈舒,你难得来上海应该多和茂哥在一起才是,还来见我,真是的。”Suda憨憨地说:“跟他也没什么好多待的。”大家都笑。贵锦看上去还是那样,只是稍有几分消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不能相信她的生命已所剩无多。她那时已患病两年了,说起来仿佛已学会了与自己体内的魔鬼共存,并不抱怨,说到什么时,仍然一如既往地温文。只是看病太苦,养病也太闷,不能动脑筋,她以往最看重的精神愉悦,变成只剩下翻翻书。美辰不在,我们和她毕竟不够熟,渐渐地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而看到她,总觉得一阵巨大的无力感涌来。贵锦去切水果时,小娣悄悄地说:“贵锦是我见过的绝症患者中精神状态最好的那种了。”也许是吧,但又或许只是我们没有机会看到她软弱的一面。

开春后,想起再去看贵锦,听说她已经回厦门了,住在厦大医院。她说,想死后让妈妈带着她的骨灰,沿着她那时从凯里到厦门的数千里路,重走一遍返乡。

一天黄昏,和Suda去散步。空气中蓬勃的花粉混杂着尘土,惹得人眼睛有些难受。走了几步,她接了个电话:“啊,美辰……”只说了一句,她就戛然而止。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她。她无力地放下手机,眨了眨眼睛,泪水终于从眼角渗出来。

“贵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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