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的回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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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哥一进屋,我们全家都呆住了,妹妹是最爱讲话的,也楞在那里一动不动。妹夫事事处变不惊,都目瞪口呆。他一边弯腰脱靴子一边仰着头和我们寒暄,那样子和沙皮狗没有什么分别。我不好意思看他,生怕他发现我的好奇和鄙夷而影响关系。八哥走后,妹夫敬东说了句公道话:“其实八哥难看是难看,但他的难看不是恐怖,仔细看有点可怜。”妹妹叹道:“是够可怜的,如果去医院整容,大夫都没地方下刀。”

八哥出国比较早,那时候中国人家里都没什么钱,他就一边打工一边周游世界,共游历六国。他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每个国家甚至每个城市的人都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就打电话给中国的朋友亲戚同学,逐个告诉他们这个惊天秘密,每天夜里聊得口干舌燥。但他的亲友们反应冷淡。李向东说:“哈哈,我早就知道了。你在中国的时候没感受到吗?哪个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王皓年说:“我跟你说八哥,不要想太多,活好自己就好。”陈柏说:“不要在意别人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要的是什么?”索广志说:“意识形态上的东西很难讲。老大不小了,找到老婆好好过日子才是正道。”连险峰说:“老八,不和你说了,我老婆的生活作风可能出了问题,我正在解决。”

1995年的一个大清早,八哥被老婆扒拉醒了,才听到鸟儿在地下室的窗外啾啾鸣叫。他用袖子擦了擦一嘴丫哈拉子:“怎么了?”

老婆说:“枕头都被你睡臭了。你又做梦了。”

八哥扭了扭脖子揉了揉眼,道:“喔。这次说什么了。

“不是说,是喊,‘你们都是神,就我是猪!’其他听不大清。”

1987年八哥还年轻,靠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只身来到北美,浑身感觉不安全。其实那个年代出国的人都差不多,家里没钱加两眼一抹黑,长得好看的忙着找个当地的对象,长得差的忙着自己寻找商机。那时候,多伦多还没有几家卖玉石的店,八哥就托朋友从中国岫岩运来一集装箱手镯、玉雕和坠饰,向士巴丹拿大道、庆龙中心及多家华埠的中国店家推销。很多店家也都觉得这东西物美价廉,但要求售出后按季度给钱。一年下来,八哥赔个精光。去了美国后,在洛杉矶开了一间很小的“人人中西美食”饭馆,主营家常锅贴,紧挨着福州(Foo Chow)美食城。那时候中餐馆不多,人家都卖一块钱一个发了大财,八哥算了算卖3块钱十个。这一下子餐馆就火了,老外排成长队等位,还有人义务维持秩序。当时厨师只有八哥一个人,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有次不小心把一锅锅贴给弄碎了。八哥一脑门子汗,重新烙来不及了,急中生智,把碎锅贴盛出来,拼一块儿,在破碎的地方撒上一点香菜、葱花什么的,硬着头皮送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吃锅贴的一个北京老太太一边摆手一边大叫:“那个光头老板,你给我过来!”

八哥登时冷汗就出来了,合计着不行我就坦白得了:“没学过厨师,请高手指正,给俺留个活路。”

那老太太正襟危坐,一口京腔:“谁教你这么做锅贴的?”

八哥说:“不好意思,太忙了,再说我没学过厨师,如果您不满意我给你重做。”

那老太太说:“我就知道,高手在民间!我都几十年没吃到这样的锅贴了!5岁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给我做锅贴的,她告诉我这是最正宗的老北京碎锅贴。如今,她老人家已经走了十几年,我都以为这传统美食失传了呢!谢谢你,你让我在洛杉矶找到了儿时的味道!祝你发财。”说完扔了5块钱小费就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

八哥琢磨了两天才回过神,果断地把自己的店改成“正宗北京碎锅贴”,配上了英文:authentic Beijing broken fried dumpling,手写的招牌,放门口最醒目的地方。八哥发现,烙得很整状的锅贴的确没有碎的好看,每次就故意从中捣碎再装盘。

这一年,八哥和八嫂已经连搬三次家,洛杉矶,西雅图,最后选了纽约的布鲁克林。八哥坚信,感觉不对劲就搬家,安心处便是我家。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地下室。八哥在一大堆行李中找自己的牙刷,无意间从储藏室内翻出一面没有槌儿的破铜锣,虽然表面坑坑洼洼破旧不堪,但中心那个亮亮的大凸起很性感。八哥用手摸了两下,拿起擀面杖照着“锣乳”就是一棒子——“咚”地一声巨响兀自不绝,楼上楼下所有租客都吓了一跳。房东马上来敲门:“嗨!中国人,请不要在房间里制造噪音。”八哥出国时间久了,听到这话早已没有丝毫自卑,天快黑的时候拿着锣到门口人行道上继续敲着玩。自从那个美国人死活要花两倍的价格兑下他的碎锅贴店后,他就发现最有潜力的市场在美国人圈子里。八哥数年后回洛杉矶偷看过一次那家锅贴店,门口的“正宗北京碎锅贴”招牌还在,只是前面加上了“罗伯特”三个歪歪扭扭的大汉字。

瞧,只敲了两下,生意就上门了。一个叫塞巴斯蒂安的邻居老头踱着小步凑过来,蓝眼珠里充满好奇:“噢!多么美好的一天!这是什么东西?”八哥说这是中国锣。塞巴斯蒂安谦虚地问:“干什么用的?”京痞子出身的八哥一听这老头连锣都不知道,顿时痞劲儿就上来了:“这锣是中国古代的乐器,最早是用来捉鸟的,上面先布下网,网下撒一把米,鸟儿就会来啄米。等鸟儿吃的正欢,你这边锣声一响,鸟儿受惊了就向上跃起,直接进了天网。你知道吗,鸟儿的眼睛长在脑袋两侧,头顶上没有。后来这锣就越做越好,越做越多,产量过剩,人们把它涂上各种颜色,与其他乐器合奏,用来祭祀、招魂、引人注意。这东西说来有一万年以上的历史。我给你敲几下,你仔细听听,它能把人带进远古的世界。

塞巴斯蒂安听到那锣音嗡嗡不绝,说:“这东西很有意思。那你能把你们中国人在这锣里的信仰符号用英文写在锣上吗?”八哥说能啊,这有何难。第二天,八哥写完了给塞巴斯蒂安看。塞巴斯蒂安摇了摇头:“不是鬼,是神,是上帝。我必须看到上帝的符号。”于是八哥就在锣上把鬼字抹掉,加了两个“GOD”的字样。塞巴斯蒂安这次很满意:“你把锣先收好,明天给我拿到团契上来敲。”

第二天,塞巴斯蒂安对着近百基督教信徒说:“有很多种方式都可以感知到上帝存在,即使在遥远的古代东方。这位是东方民间祈福师,他可以通过响锣仪式让我们与神直接接触并得到神的祝福。你只需要交一美金,就可以聆听到东方的基督神曲。”众人便依次跪在锣前,按照八哥的指示,以头触地,双手扶地。八哥手里提着那面锣,逐个在跪拜人的头顶敲了一响,个个耳鸣眩晕。又有人意犹未尽,声称要为自己的子女、父母和朋友们祈福,八哥的擀面杖都敲劈了。

团契结束的时候八哥等在门口,见塞巴斯蒂安出来,便走上前去小声说:“一共收了271美金,我们俩一人一半,剩下一块钱我去买个鼓槌儿。”塞巴斯蒂安道:“不可以。神告诉我说,这钱是你所得,非我所有,你还是自己拿着吧。”八哥忙说了句谢谢:“不过,塞巴斯蒂安先生,那你下次能不能告诉他们,这锣可以给十八辈祖宗和子孙万代祈福?”塞巴斯蒂安说:“对不起,我想仁慈的主更关心现世的人。”

八哥从老婆手里要来一万美金家底,坐飞机到中国湖南,挨家挨户打听哪家工厂能造最大的锣。他以最快的工作效率花费5000美金订购了十面装配了豪华红木架的巨锣,再花3000美金把它们海运到纽约。两个月后,十面巨锣连同底座并排放进地下室,灯光一开犹如巨大的落地式黄铜编钟。八哥想把这些巨锣以2万美金一面的价格出售给纽约地区的教会,他甚至告诉湖南那家造锣厂要为自己的生意保密,否则以后不会再与他们合作。八哥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遍访教会,除了塞巴斯蒂安说将来可能还会用到这些乐器外,再也没有牧师对这怪东西感兴趣。八哥嫂子就开始唠叨了:“来纽约6年,你就做了这一次还算体面的贸易。两个孩子买奶粉的钱你问你父母要吧,还有下个月房租。”

“一比八,谁能帮得了你们,自个顾自个吧。”当八哥陈述过自己生意上的过失后,老爸的态度斩钉截铁。无奈,八哥只好在唐人街上继续寻找商机。他看到一个高个子中国女人目光茫然站在那儿,八哥只到那女人的腰。

“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八哥微笑着凑上去问。那女人一回头,哟!这正是中国女排队长郎平。郎平瞪着大眼睛说:“我带队来美国参加友好联赛,结果随队翻译跑了,我这英文也不行,能不能帮我找个翻译。”八哥说:“那你就别找了,我给比尔盖茨做过同声传译。”郎平说:“那太好了。不过翻译费队里可以给你,可是住宿的钱我们没有预算。”八哥一口伶牙俐齿:“我是没问题。为中国女排做事是我毕生的骄傲。你们女排个头都高,让她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腿绻起一点我就能凑合。”

八哥就把赚来的钱寄给老婆,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的一关。没有比赛的时候就帮郎平照顾孩子、做饭。他三个月里最大的收获是建立了一辈子用不完的自信:“原来所谓名人也不过如此,除了半夜放屁比一般女人响亮之外其余一律稀里糊涂完全是机遇巧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八哥比他们强多了。”

(未完待续)

下期:八哥的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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