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如此深情款款的告白,来自《致D》的卷首语。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八十三岁的高兹写给妻子多莉娜的情书。出版后第二年,他与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多莉娜,开了煤气双双离世,为这段长达六十年的热恋,划上惊人的休止符。
晚年的高兹与多莉娜
每个读到这句话的人,都有同样的疑问:这个痴情的高兹是谁?这个幸运的多莉娜又是谁?什么样的机缘,才能促成这段生死相随的绝恋?
故事,要从1947年说起。
一、
就在我们目光彼此交错的时候,我在想:“我不会有机会的。”
——《致D》
今天你去搜索“安德烈·高兹”,会跳出来一大串颇有分量的标签:法国政论性刊物《新观察家》的创始人。新兴学科"政治生态学"的奠基人。哲学家,萨特的门生,最后的"存在主义者"。代表作包括《历史的道德》、《劳工战略》、《艰难的社会主义》、《改良和革命》、《向工人阶级告别》……
然而在1947年,他离这些身份还很遥远,只不过是一个来自奥地利的穷小子,住在瑞士洛桑的廉租房里,连床都没有,睡在一张塌陷的旧沙发上,书架是用砖头和木板搭起来的,再加一桌一椅,就是全部家当了。
所以,你一定能理解他初遇多莉娜时的羞怯。这个二十多岁的英国女人,有一头浓密的棕发,珍珠色的肌肤,高贵而俏皮,美得像一个梦。当高兹只敢远远看着她的时候,已经有三个男人围着她大献殷勤了。
看起来毫无胜算。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的雪天,高兹在街上冒冒失失地拦住多莉娜,邀请她去跳舞,她说出了两个令他欣喜若狂的单词:Why not.
上面这张照片,是正在跳舞的高兹与多莉娜,后来成为了《致D》的封面图。这样的眼神和笑容,只会出现在坠入爱河的人脸上。就在高兹那张寒酸的沙发上,他们交付了彼此。多年后,高兹动情地回忆起这一幕:
“很久很久,我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充满生命力,同时却又充满柔情的奇迹。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欢愉不是得到或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
像大多数爱情故事的开端那样,年轻的激情和神秘的吸引相互交织,引领他们来到名为“婚姻”的十字路口。无数曾经相爱的人没有经受住考验,只留下一座座爱情的墓碑。
高兹与多莉娜,也几乎不能幸免。
二、
你一直忠实于这份契约,但是你不确定我是否懂得如何忠实。我的犹疑和沉默加深了你的怀疑。
直到夏天,某日,你平静地告诉我,你不愿再等我有所决定。
你应该是认为我不愿与你共同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宁愿离开我,以免我们的爱情坠入争吵和背叛的深渊。
——《致D》
如果一个人告诉你,他爱你爱得发狂,但他不愿跟你结婚。你会相信吗?
多莉娜不信,所以她放下结婚计划,独自回到英国。
一直以来,高兹把多莉娜视为“避处”:她为他提供了逃避自我的可能,将这个充满威胁的世界隔开。
这是否说明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别忘了,高兹是犹太人,而这个时间,是1949年。距离希特勒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二战,才刚刚过去四年。
在十六岁时,高兹被迫与亲人分离,在战争的心理创伤中,饱受孤独的折磨。犹太人的身份、流亡异国的生活,化作深刻的不安,啃噬着他的灵魂。
社会和父母都没有给过他的安全感,只有多莉娜能带给他。他在这种美妙绝伦的爱情中,找到安全的避难所,得以逃避令人不安的现实。而婚姻,恰恰是生活的契约,具有回归现实的那一面。正因为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令他对婚姻充满迟疑。
而当多莉娜离开的时候,他彻底明白了。他这样写道:
“我不需要任何所谓考虑一下的最后期限,如果我就这么让你走了,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你是我第一个投入了全身心去爱的女人,我能够感受到你在我内心深处激起的共鸣;总之,是我真正的初恋。如果我不能真切地爱你,也许我再也不能爱任何人。……我希望我们能够永远结合在一起。”
1949年初秋,高兹与多莉娜结婚。
三、
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们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一种很特别的伤痕——这就是我称为“根本经验”的东西:一种不安全的经验。
——《致D》
早在关系一开始,高兹就敏锐地觉察到,多莉娜拥有跟他相似的不安全感,同样与战争有关。
多莉娜的父亲参与一战,负伤残废。而她的母亲与她一样美,有了别的男人。在多莉娜四岁时,母亲带着她到海边的小城市,与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关系破裂后,尖锐的争吵时有发生,她母亲和她视为父亲的男人都希望她站在自己这边。
年幼的多莉娜惶恐而孤独,她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如果爱就是这样,如果夫妻就是这样,那她宁愿一个人生活,永远不要爱上别人。
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习惯将亲密关系中的问题,归咎于原生家庭的影响。仿佛自己不幸福,完全是父母失和的原罪。
然而,多莉娜却从“宁愿不爱上任何人”,到自发地与高兹结合,并且在长达六十年的恋情中,坚定不移地维护他们的关系。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心路历程,没有人说得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兹给了她无比美妙的爱情。在与他的相处中,她见识到了与童年经历截然相反的爱,让她对另一种全新的夫妻关系满怀憧憬。
显然,对于个人幸福来说,生活的智慧远比哲学的智慧来得重要,尤其是经营一段漫长的亲密关系,更需要罕见的智慧。
多莉娜就是拥有这种智慧的女人,她成熟的感情观,引导高兹也拥有了这种罕见的智慧。
关于如何为婚姻保鲜,高兹和多莉娜有过这样一段精彩的讨论。
高兹问:“什么能够证明,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我们历经变化,而这种生活的契约仍然能够满足我们的欲望呢?”
多莉娜回答:“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
四、
爱上一个作家,就是爱他的写作,你说:“那就写吧!”
——《致D》
高兹与多莉娜
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总会想起这句话:爱不仅是彼此凝视,更是看往同一个方向。
婚后,他们清贫的生活稍有好转,这主要得益于多莉娜的付出。对于常年的困苦日子,她一直拿出一副快乐的态度来对待。
她参与剧团演出、兼职英文教师、又给一位失明的英国女作家当秘书,每天还要花两小时给画家当模特……在她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的同时,挣的钱也比高兹更多了。
而此时,高兹在《世界公民报》担任记者,职位不太稳定,婚后第二年,便失业赋闲,在家写作。每天早晨八点,多莉娜就开始工作,中午回家吃饭时,高兹通常还没起床,因为他总是写作到凌晨,多莉娜从来没有为此抱怨过。
每当超过凌晨三点,多莉娜就会说:“上床来。”
高兹回答:“我马上来。”
多莉娜又说:“不要马上来,而是这就来!”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高兹喜欢她这样一边执着地要求,一边又总是留给他充足的时间。
我们成千上万人一生都在写,并且最终没有坚持到底,没有出版任何东西。多莉娜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一定要永远保护高兹的写作计划。
物质上的支持对多莉娜来说,似乎并不太难,而最难熬,大概是精神上的忍耐。
有一年夏天,他们看院子里的燕子飞舞,多莉娜说:“它们倒不需要负担什么责任,却可以享受如此的自由!”等到中午时,她对高兹说:“你知道吗?三天以来你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多年后,高兹满怀歉疚地写道: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比一个人的时候还要感觉孤独?”
多莉娜理解,他作为一个离开写作就无法活下去的人,写作可以随时随地占据他的身心。即便前一分钟还好好地吃着饭、谈着话,突然就开始出神地沉默:文思如潮涌,如果不能立刻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就有可能溜之大吉。
这个时候,多莉娜罕见的智慧又发挥了作用。
换了几份短暂的工作后,高兹成为《巴黎新闻》的记者。她经常来到编辑部,帮丈夫处理极为繁重的工作,为他分析英国出版物的资料,还制作了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资料薄。这本不断完善的资料薄,在高兹二十多年的记者生涯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而多莉娜的优雅和英式幽默,也为高兹在老板面前挣了不少印象分。
五、
待到《叛徒》终于出版,我才重新意识到我欠你的是什么:你把你的一切给了我,帮助我成为现在的我。
——《致D》
高兹的事业步入正轨,他写的一篇关于太平洋领域势力共存的文章,受到《快报》创始人的赏识,称其为“杰作”。职业记者之路日渐通畅之余,他的第一本著作《叛徒》,也在萨特的推荐下,于1958年出版。
而多莉娜的魅力与智慧,也被时间打磨得更加光彩照人。高兹所有的报道,多莉娜都有所参与,几乎是一起完成的。高兹惊喜地发现,他的妻子竟然比他这个政论记者,更具有政治意识。
有一次,高兹和多莉娜拜访法国前总理孟戴斯·弗朗斯,与他一起吃饭访友后,高兹完成了报道。与此同时,高兹即将与法国工人民主联合党的斗士会晤。多莉娜出于敏锐的政治嗅觉,坚持发稿前一定要先发给孟戴斯过目。
果然,孟戴斯感激地说:“如果你发表了这篇文章,我可能就再也不能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夫妻关系的基础也发生改变。不仅仅在私人生活中紧密相连,他们也在公众范围内,通过共同的活动形影不离。他们不仅是恋人,是夫妻,更是战友,是知己。
纷至沓来的荣誉和成就,早就让他们摆脱了物质上的困窘,而他们始终保持简朴的生活习惯。这源于他们共同的价值观:高兹讨厌所谓“富裕”的生活方式,多莉娜也拒绝追随时尚。
你已经知道了,没有时装的多莉娜,在她丈夫心中,仍然美得像一场梦。
高兹曾经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是多莉娜的背影:在拉荷亚的大海滩上,她的双脚踏在海水里。这是他最喜欢的影像之一。
那一年,多莉娜五十二岁。
六、
在你昏迷的日子里,我决定六十岁就退休。我开始计算我们曾经分离的时光。我在做饭做菜中找到了乐趣,热衷于找寻能够帮你恢复体力的绿色食品。
——《致D》
高兹与多莉娜
多莉娜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做过手术。为了方便造影,医生在她的脊柱中注入碘油,并且保证,这物质十天之后就会消失。
然而八年后,这些碘油一直存在,并且顺着脊柱,上升到脑颅中,形成包囊,被诊断为蛛网膜病变,目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抑制病情的发展。
剧烈的头痛折磨着多莉娜,没过多久,她又被诊断出子宫癌。手术后,高兹带着多莉娜回到位于巴黎郊区的房子里调养。那是他们亲自设计、一手建造的小屋,高兹将多莉娜的名字,凿在房子里的一块石头上,一如数十年前,他将这个大写的“D”,刻进自己心里。
这次预演的死别,让高兹决心远离奋战多年的媒体第一线,将全部精力用来陪伴照料多莉娜。他们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三年,迫于附近在建的核电站,又找了一处冬暖夏凉的房子。
像年轻时那样,多莉娜仍然鼓励高兹写作,随后高兹又出版了六本著作。更重要的是,他写下了这封不到三万字的情书——《致D》,他这样描写他们的晚年:
“你教会了我欣赏和喜爱田野、树木和动物。……你让我发现了生活的丰富性,通过你,我爱上了生活。”
多莉娜在新家的草坪上,创造了一个花草小灌木园;高兹在附近空地上,种了两百棵树。在这处世外桃源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二十三年。
也就是在这里,他们打开煤气,在亲手种植的花和树中,拉着对方的手,平静地离开了世界。
七、
我有时会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空旷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广口瓶。
……
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
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致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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