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的大雨总来得比上海更急一些。
元月撑了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提着一包茶叶,东摇西摆的走在大雨中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登上摆花街的青石街道,两遍的煤油灯在雨中亮起一团一团的氤氲的橘色灯光,照的元月有些恍惚,像还是八九岁的年纪,姆妈牵了自己的手,笑嘻嘻的走在雨中的霞飞路,两侧的法国梧桐高大青翠,枝叶绿的不可开交,雨丝温柔的打在脸上,像一幅凝固了时间的画。
两侧的石壁上东一张西一张贴着罢工的宣传画, 被雨水淋得噼啪作响。这一阵子世道真是乱,听说九龙塘前阵子闹罢工,警察还打死了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难怪大家闹得越来越凶了。
元月低头看了看在雨水里淌满泥的白袜子,星星点点,还隐约有些暗红的痕迹,叹了口气,十里洋场,一场旧梦,如今有个地方栖身,就很好。
陈妈在大宅子的屋檐底下老远就向她招着手,见元月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八九岁的年纪,脂粉不施也是一脸美玉光华才皱着眉一连串用叽叽咕咕广东话皮笑肉不笑道:“表小姐,唔系我话你,叫你去买包茶叶,几多点路,咁迟先返嚟?太太都返家好多时了,嚷住口干,要饮茶呢。” 元月慢慢收了伞,扬起一张新月般的脸庞,笑笑道:“陈妈说的茶叶铺子没有好茶,我瞧了都是碎沫子,走远了些去买,陈妈勿怪。”
元月这般淡然,陈妈脸上反而受不住了,陈妈虽然叫陈妈,其实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也是上海人,抗战时间一家子偷渡来了香港,被爹娘十块港币卖给广东人做妹仔,自小吃苦,广东话讲的溜,会讲两句英文,又做的一手好点心,得了府中主人的眼,掌着太太小姐们的小厨房,惯会踩高捧低。她瞧着元月,心底隐隐有些不忿,一样是落难偷渡来的,元月又不是什么大小姐出身,凭什么自己住寮屋洗舢板,十块港币就被卖了,元月还能投奔到布政司府上做大小姐!待要说什么,又找不到由头发难,脸上神色越发难看了。
倒是开门的黎叔瞧见了,眼中盛了一点怜惜,国运变迁,父丧母亡,原是千辛万苦偷渡到香港投奔表姨妈来着,将将投奔了来没两日,头些时日还被恭恭敬敬称一声表小姐,这两日渐渐的连稍稍有头脸的管事都敢作践她,其实还不是主人的意思?为着什么他也不好说,只忍不住出言道:罢了呦,这世道乱着呢,罢工游行满街窜,出门哪有个准点,太太吩咐了,让表小姐进去呢。“
元月感激的朝黎叔点点头,捧了茶包进去,心情有点低落,但还算不上绝望,她又敲了敲自己湿哒哒的白袜子,叹了口气,想,再忍忍吧再忍忍吧,等到毕业就出去找份工,总能养活自己。
元月的表姨妈是个玲珑的东方美人,香港社交界有名的社交花,近些年跟了香港华人政务司司长柏立基爵士,自诩也算是半个伯爵夫人了,进退举止之间带了三分洋派。中西韵味在她身上混合出奇妙的调性来。比如此刻,她慵懒的斜靠在杨妃榻上,腰身窄窄,香妃色的长旗袍直垂到地上,在微风中飘飘荡荡,手中却捏着一只正宗的英式白瓷蓝花金边茶杯,麝香伯爵里佛手柑的香气袅袅,顺着风扶摇而上,让人心里痒痒的。
瞧见元月进来,表姨妈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用帕子细细擦了嘴角,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元月,到底是江南荣家血脉,眉目婉转的像江南旧梦,眼中波光泠泠,养兵千里,用兵一时,她慢条斯理的放下帕子,伸手在元月腰间捏了捏,笑笑道:“这条旗袍腰身太宽了,回头让师傅来改一改,再替你做两条新的,周末有场party穿。”又道:“钟爵士要来,你敷衍着些”
元月原本笑着听着,慢慢就放下了脸。表姨妈的那些party,来得都是所谓的名流,年纪不清的这个爵士那个爵士,偏一堆小姑娘作陪,做什么的,不问也知。她一向躲着,表姨妈挑明了说,却是破天荒第一遭。她死咬着牙不说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是气苦。她好端端的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如何就沦落到了这个份上!
表姨妈见不惯元月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原本的三分气上也升到了七分,冷笑道:“你当你是总督府上的大小姐吗?如今,我管着你吃,管着你喝,就管着你的生死,我当初若不收留你,你现在就得住寮屋,打黑工,现下你不思报答,反倒给我脸色看,是什么道理?”
元月心里气苦,不得不陪着笑,寻了好听的话来说:“表姨妈说的是,我人小懂得什么,等我毕了业,寻一份好工,自然是会报答姨妈的……”表姨妈砰的将茶杯一撩,怒道:“别寻了话来哄我,找工,找什么工?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少了?家里头没个背景势力,你搵得到工?便是找到了,一个月两三百港币,够干什么的!” 她伸出手来捏住元月的下巴,冷笑道:“你要感谢你的颜色好,不然我会收留你!你趁早应了,若是不应,就早点给我收拾东西搬去寮屋住!两块小板子搭一个厕所间,我看你受不受得!你好好的依了我,将来说不得有个伯爵夫人做!”
表姨妈尖锐的指甲捏着元月的下颌,一阵刺痛,元月心里的悲哀一层一层泛上来,表姨妈说的没错,她没有理由收留自己,她管着她吃喝穿戴,管着她念书,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管着她的生死,陈妈不就是十个港币就被卖了吗?表姨妈花在她身上的钱,也有几千港币了。知恩图报是正理,可是要她去做那样的事,她实实在在是做不到。
伯爵红茶的香气一阵一阵飘来,佛手柑的清香混杂着麝香葡萄的甜美,这香气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到香港,送来千年古国的繁华香气,多像一场旧梦,多像是一场旧梦……
“元月?元月?”是谁在急促的呼唤
元月猛然从梦中惊醒,她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极为清俊的脸庞,眉骨分明,两道浓眉重重英气,笑意却是温和。男子瞧着不过三十多岁年纪,青衫磊落,不知用什么料子做成,在幽暗夜光中如湖水般幽幽难言。肩上还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像狐狸又不是狐狸的生物,两只爪子抱着一杯茶,咕嘟咕嘟的喝着。
男人放低了声音,俯身跟她说话,声线低沉,缓慢而镇定:“元月,时日无多,可思虑清楚了,要不要买我这杯茶?”
元月呆呆的有些糊涂,恍恍惚惚问:“你是谁呀?我在哪里……表姨妈呢?”
那毛茸茸的生物从茶杯里抬起头来,伸直脖子咽下一口茶,嘟囔道:“小姑娘,你睡糊涂了吧,哪里来的表姨妈,我家先生予你的一场旧梦罢了。还不醒醒?”
一杯茶,一场梦。
梦……元月恍惚起来….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胸口一汪一汪往外冒着献血。疼痛唤醒了神智,记忆便也回来了,痛苦和甜蜜混杂成辛香,漫漫潮水涌上,元月眼角落下一滴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管自己怎么逃怎么选,都是一样的。
元月生在抗战期间的上海,父亲是江南荣家的旁支,早早过世,母亲靠着嫁妆一个人带着她在乱世生存,虽然艰辛,但还是掌上明珠一般的养大了元月。上海解放以后,母亲也过世了,她在上海没有亲人,元月受尽了欺凌,弄堂里的姐姐好心,听说她在香港还有个表姨妈,便带着她偷渡上了去香港的轮船。她用姆妈留下的最后一只金条换了船票,同行的人那么多,却只有她一个人爬上了九龙的码头,那个时候她发过誓,她的命来之不易,从此以往,她一定好好活。
可表姨妈并没有收留她。三杯茶客客气气的打发了她,说如今自己沦落风尘,收留不了荣家的大小姐,怕污了荣家的脸面。
元月没有放弃,她跟着码头认识的临时伙伴去了石硖尾,三块木板拼出一间寮屋,也不管冬日严寒夏日漏雨的。香港并不太平,港督政府瞧不清东亚的形势,无心治港,难民成批的涌入这小小的岛屿,各色各样的背景,各式各样的出身,渐渐的连寮屋都唔得住了。
姆妈以前说,即便是乱世,命运也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要多念书,才有出路。元月牢牢的记着姆妈的话,她运气好,人漂亮,又肯努力,荣家在香港九龙塘开了纺织厂,她去招工,看在远方亲戚的面上,竟然也被选中了。她算是幸运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生活越来越艰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间寮屋被分成了好几个隔间,每天从早上忙到晚上,一个月不过几十块,将将够房租和吃喝。未来是一团迷雾,度日艰难,没有出路。只是,她有时候路过浅水湾的山径,看见表姨妈家的白色别墅,有派对的音乐声夹杂在嘻嘻哈哈中,会想,当初如果表姨妈收留了自己,会不会日子大有不同?有书念,有茶喝,有漂亮裙子穿?
后来,便听见工会在组织罢工,要求加薪,要求短工时。她什么都不懂,跟着工友们振臂走上街头的时候,她只模模糊糊的想,就算一天少工作一个小时,多几十块钱,又能怎么样?何叔还是下班就打牌,阿花永远才攒不够钱买蜜丝佛陀,王婶还是不敢要小孩,因为生下来,送他去哪里念书,找什么工作呢?
警察们呼喝着走进,用大喇叭一声一声喊着 停止游行,布政司长官会和工作商谈,阿光们才不听警察那一套,气势汹汹的砸了九龙的商店,放过烧了港督的旗帜,“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苦!”元月觉得惶恐,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一颗子弹击中了她。
元月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那一天的大雨滂沱,洗不净元月心底的困惑和悲凉。
昏昏然之间,男人的气息带着一点辛辣和香甜似远忽近,向她俯身而来,小姐,要不要买一杯茶?
见元月回过神来,男人微笑起来,道:元月,你想起来了。”
男人笑道:“你祖上与我颇有缘分,所以既然在四花镜中见了你,便不能放手不管。可我只是一个卖茶的,能做的有限,救不回你的命,也改不了你的运。我只能卖你一个梦。如黄粱一梦,尘世一瞬,梦中一生。”
元月呆呆的,是了,那一个瞬间的香气里,她和男人做了交易,用一生的记忆,换一个梦。她想要回到刚到港岛的时候,住进表姨妈的家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男人温和了声音,道:”元月,我说过了,我卖给你的梦,梦引子是你自己,梦里的人,便和现实一样,该凉薄的凉薄,该热心的热心。我改变不了。你可要想清楚。这一辈子的苦楚欢愉,你是否要再受一遍?”
小狐狸一样的生物咕嘟咕嘟饮尽了爪子里那杯茶,一双黑漆漆大眼睛转到元月脸上,笑道:“小姑娘,梦也让你试过了,想清楚了没,你买不买啊。你时间不多了哦,元神消散,你便是想买也买不了”
元月的眼中波光泠泠,带着一点失意的绝望,都是一样的,原来即便是重选一次,也是一样的,可是。她还想活下去,还要活下去。
云月对男人点了点头,哽咽道:“我买……我买……”
男人微微的笑了,在小狐狸的头上拍了怕,道:“伯奇,去沏一壶麝香伯爵来。”
热水划出一道白线,在瓷白的壶中激出甜美的味道来,印度高山地带的大吉岭红茶,有一点点麝香葡萄的余香,混着佛手柑精油的清甜,一片一片的富庶繁华的幻觉。
一杯茶,一个梦,这次喝下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飘飘摇摇的梦中,蕾丝旗袍的少女站在海边的大屋子里,像一副安静的画。她的旁边,搁着今天的报纸,清清楚楚的写着今天的九龙塘暴乱事件。那死去的不幸之人,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元月蓦然觉得心痛,却茫然不知为何。
黎叔和陈妈在屋里看着,黎叔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府上做的是什么勾当,你心里清楚。元月是太太的表侄女,自己人原该照料自己人才是,怎么……元月也是太可怜了些。”陈妈呸了一声,道,有什么可怜,她若不愿意,自己搬去寮屋住,太太又没捆着她的腿!说到底,还不是贪恋这大房子好衣裳!
黎叔颤颤巍巍走出来,站在元月身边叹了口气,道:“表小姐,你看开些,太太不是有意作践你,只是……””他自己也寻不出话来安慰元月……又强调道:“太太也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天的日子,太太也不容易”。
元月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前阵子死在九龙塘的那个年轻姑娘,才十九岁,跟我一样大。你看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有吃有喝,有屋檐避雨,还有书念,只不过受两口闲气,又有什么大不了。
黎叔瞧见她面色平静,待要相劝,又是在觉得言语乏力,只好道:“别听陈妈胡说,就算是……也不是你的错……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出去怎么办呢,难不成真的像那个九龙塘的女孩子一样,为了几十块港币闹罢工,被人打死?”
元月的神色转向木然。只是,表姨妈没错,她没错,警察没错,那个十九岁的九龙塘姑娘也没错,又是谁错了呢?
元月喃喃道:“听闻海上有瀛洲旧国,人人平等,衣食丰足,相亲相爱,天下大同……”
黎叔听不懂元月在说什么,只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茫茫大海的彼岸,海天濛濛,烟水灰白一色。
———节选自专栏《港岛梦茶记》
六趣茶庄茶话会
关于麝香伯爵
伯爵红茶是一种混合调味茶,在红茶底茶中混入香橘柠檬类精油。 名字来源于曾担任过英国外交大臣和首相的格雷伯爵二世。
各个制茶人使用的精油不一,常见的如佛手柑,香柠檬等。目前市面上已十分普遍,速溶茶包必备茶种之一,几乎每一家沿街的咖啡店都有卖。
底茶原料多采用锡兰红茶,也有使用中国产正山小种,大多并不昂贵。我自己喝的是一个印度的牌子,很稀有的用了大吉岭红茶做底茶,混合了麝香葡萄的芬芳馥郁,和佛手柑的清新柠檬香气。便是这一杯麝香伯爵了。
在下雨天的微寒的空气里,麝香伯爵是手边甜香而微苦的幻觉。
伯爵红茶中常加入柑橘皮做辅料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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