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心理援助师,和她经历过的那些黑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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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辰巽

一 我家的故事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做社区援助中心的义工,给人做心理咨询,免费的。

九岁那年,我记得是个春天。公园里柳叶乍青,太阳很好,树和花的倒影都映在人工湖里。趁着好天气逃学的我,和同桌女生手拉手逛完公园,又去逛大街。午后的街面上,永远人来人往,就像没有人一定要去上班,也没有人一定要去上学。

下一秒,我看见爸爸的助动车风驰电掣开过。八十年代的这座城市,助动车像摩托车一样稀罕,老远我就能认出来。

爸爸当然不是来找我的,他后座还载着个人。我看清后座那个女人的时候,天地静了一刹。那是我幼儿园时的班主任。她涂了口红,眉眼比记忆里鲜艳,两条长臂老猿般搂住我爸爸的皮带,长发在风里马鬃一样烈烈飘扬。

爸爸和老师并没有看见我,和我一起逃学的同桌也没有认出我爸爸。几秒钟里,我们面无表情,擦肩而过,逆向而行。成长有时会爆裂在某个瞬间,像微缩胶片,刹那方寸,烟屑遍地。我的同桌此刻还是一张懵懂茫然的童年大脸,专心吮一支奶油棒冰,在夕阳里单纯担心着被老师擒住。我在她身边,默然不动,流年却已满身满脸。

我承认自己从小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每年逢过春节,奶奶一定会请巷子里最有名的陈裁缝到家里来,每个小孩定做一件新棉袄,每个大人定做一件毛皮大衣,男人要做西装式样,女人要做垂及小腿肚的风衣式样。每年夏天,陈裁缝还必须到家里来,为每个人定做一套夏装。我不喜欢陈裁缝的手,就故意扭扭转转,让他的皮尺在身上没有落脚处。陈裁缝尴尬,抬头望一眼奶奶,握着皮尺不敢动。我的手掌小而薄,在他手背轻轻一抹。他一抖。我抓过他的手,往他自己身上按,正经地询问,陈叔叔,我们家里十几口人,每个衣裳都经你手,哪件你做得最好?陈裁缝还没回答,奶奶的木尺板就板着脸悄无声息闷头打上身来。

奶奶严苛,妈妈就很苦。生下我后,奶奶让妈妈去单位请了半年假,待在家里奶孩子。妈妈两个月身上就没奶了,被奶奶狠狠责念了好几回。奶奶总是说,如果还没解放,如果还是在乡下老宅子,如果家族那些钱没有被人散掉,只要任何一个如果成立,一定会给我请奶妈,可现在,这年月,哪里有奶妈可请,哪里有奶妈敢请。虽然是个女崽,也不能失了体面,已经学不了骑马,穿不了马靴,也不能像她妈妈一样长大只是去做一个工人。我们家不是生来就为了做工人的。

妈妈白天还能忍着,到夜里就闷在被子里流泪。爸爸自打我出生后就搬去隔壁房间睡,一到晚上,床头就只蜷着我和妈妈。她哭,我便和她一起哭。那时候我才没几个月大,一头小动物似的,饿了便哭,哭声嘹亮而空洞,没有任何意思在里面。妈妈却觉得,小小的我已经能够感知到她的苦,这婴孩的哭泣纯洁而悲伤,毫无掩饰,分明是我在替她伤心。妈妈有了这层心思,便更疼我。妈妈念我体恤而疼我,奶奶因我没奶吃心疼我,就哭这一桩事,我倒是得了双倍的好处。

也就养成了任性的性格。哪怕后来表弟表妹陆续生下来,自己受到的关注已经一降再降,那性格却塑模成型,再扭改不过来。

幼儿园里,常常闯祸,不是砸了学校的公共物品,就是和小朋友吵架打伤别人。我记得三天两头家里就要来人急急地到幼儿园接我,顺便挨一顿训。常常是妈妈来,有时是爸爸。爸爸来的时候,班主任就客气一点,妈妈来的时候,班主任就颐气一点。妈妈性格弱,像个小学生一般,低头乖乖挨年轻班主任的训,一句嘴都不敢驳。班主任论年纪还是个小姑娘,但为人处世上,一条一条比我妈妈老道多了。她板着脸长篇大论的讲,妈妈低眉顺眼地立着听。我在办公室的墙角被罚站,百无聊赖,耳朵里班主任注射针般的声音在越来越低的夕阳里一尖一尖,像要刺破窗框似的,一直能顶到天上去。

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没把孩子教育好。我妈妈末了总是诚心诚意接下最后一句。于是年轻的班主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大度地一挥手,准允妈妈把我领回去。

幼儿园这时往往早已人去楼空。走在通往家的林荫大道,夕阳蛋黄一般流淌在石板路面,这个马上要掉入深夜的世界此刻被照得金红璀璨。妈妈拉着我的手,在路边小摊前停下来,给我买上一只油墩子。我们站定了,她温柔看我吃完。我饿极了,狼吞虎咽,油墩子烫热的酥香瞬间灌满嘴,大股大股油水从嘴角溢出,从腮帮径直流向下颌。妈妈终于噗嗤笑了,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棉手绢,俯下身,帮我仔细擦去油迹。那时我眼里的妈妈真的美极了。

妈妈,我不喜欢林老师。我吃完最后一口,对妈妈说。

为什么?妈妈诧异问我。

她的口红太红了。

妈妈沉默,再没说话。我们手拉手继续走着,油墩子摊已经远远在身后,油香味瘦成空气里的一缕魂儿,我和妈妈的影子却在路上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十岁那一年,妈妈怀上了我没能出生的弟弟。奶奶和爸爸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妈妈却激动地哭了。作为一直被漠视的媳妇,也许她把这次怀孕当作翻身的一个机会。我陌生地看着妈妈走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都不允许我蹦跳着靠近她。我冷漠地咬着苹果,听见隔壁奶奶和小姑悉悉索索低声说着什么。这一切都与我相连,但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千小心万小心,我妈妈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小小的家伙流出来的时候,护士的手都抖了:胎儿已经成形,一个多么完整的小男孩儿!我已经不记得妈妈当时的神情,也不记得爸爸为我们做了什么。我只记得奶奶容光焕发,像巨人一样高高站起,在家里掷地有声地说:不妨碍,把我孙女带好就好了。

也在那一年,我的身体有了轻微的变化。陈裁缝来量衣服,手触到我前胸,有些讶异。他的手心大而干燥,覆盖在我刚刚开始发育的胸脯上,有一刻没有移开。男人手心的温度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又像是一座暖棚,小小的乳头嗅出异样,颤动地呼应这热度。种苗蠢动,破土欲出。我内心快活又沉静,却做出严肃又懵懂的表情,默然直视他的眼睛。他慌乱低垂下眼,于是时间簌簌从沙漏里流完。

妈妈,陈裁缝几岁呀?

为什么这么问?

他脸看起来很老,但眼睛不老。

唔。

他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住?

你陈叔叔是可怜人。他在农村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又没有了。

他女儿死了?

那小姑娘不是正常人,生下来两只眼睛就贴很近。到五岁都不会说话,十岁都不会认路。

那怎么会死?

他回去带小姑娘来上海,中午带她去吃了一顿馆子,下午带她去公园。小姑娘坐在公园长椅上玩得很开心。晚上陈叔叔他一个人回来了。

他把他女儿扔了?

他是没有办法。

他是故意的,还叫没有办法?

裁缝养不起闲人。

裁缝良心不好,我要告诉奶奶,不要让他做我们家衣服了。

不可以。人都有他的苦处。为这事你陈叔叔还哭了。

裁缝哭了妈妈也知道?

唔。

很多年以后,我大致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当时我的父母还没离婚,而我已经有所预感,并且在心理和物质上提前开始准备。所有的压岁钱我都存在小盒子里,小盒子锁在抽屉里,钥匙挂在脖子上。我对任何人都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淡漠,我保持着距离,揣测他们的经历和表现。或许这只是我窥视到成人生活的一小部分,以我有限的经验和直觉做出了反应。其实,每个人都保有秘密,没有秘密的人仿佛就是透明的,散在空气中,逝去了也不可惜。而那些一味藏匿自己秘密的人,又太过重视自己,仿佛自己那一小丢生活,就是宇宙的中心。

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做心理师,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爷爷为什么要那么做。一个人选择在世上消失并不容易,切断所有联系、失去任何关系、放弃全部过去,这需要多大勇气。这份勇气我遗传不来也无法想象。我只是惶惑,什么样的心境,会把一个男人逼到不顾退路的地步。

我记忆里还有爷爷的影子。但那时我太小,也许只有三四岁,经历在脑中只有图像,拼凑不出完整的逻辑。但我记忆里的爷爷,面容沉静,拄着一支好拐杖,微佝着背,在楼梯尽头等我。我抬头望他,他低头看我,温和地笑,鼓励我向他走去。楼梯的木头被抚摸得温润光滑,一级一级,向上可以直走到地老天荒。

我懂事后,爷爷就不见了。没有人能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去,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他不要的有很多,包括奶奶,包括一所可以坐在天井花园里聚会喝茶的大宅子,包括七个子女,子女的子女,枝枝蔓蔓,无数交叉不清的根须。他似乎只带走了他自己,一些证件,学历证书,身份证明,家里其中的一本存折。

然后就再没出现过。

但奶奶却也不着急,我甚至丝毫找不出奶奶的情绪变化。打从我知道爷爷的消失不是去世的那天起,我就存了心要从奶奶脸上寻出蛛丝马迹。我要找她偶然间的一闪念,或者面部掠过的的一瞬惆怅阴影,不经意的一刻寂寞。可是都没有。奶奶仍然是干干净净、爽爽利利的奶奶,对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有着绝对的主宰。所有人的生活也是没有了任何人都能继续如常的生活。

耳边仿佛又听见奶奶“笃笃笃”气定神闲在圆木砧板上切肉糜的那些午后,八仙桌上搁一台收音机,沙沙地转,苏州评弹的调调从沙沙声里尖出来,拖着长腔,花嗓音挑高,又转低,在空气里打着颤,绕着圈,缠着结。我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眼睛却瞄来瞄去。到处都湿,作业本软耷耷的,一张张纸全皱起来。现在天气还不热,再过两个月,等空气流了火,宅门就会大敞着,抬眼能看见对街院子里金老师也坐在门边上,定定心心剥一小篮毛豆。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收在大卧室木柜那台旧座钟背后。照片被小心地黏好,重新嵌在相框中央,反着夹在钟壳背面的暗格里。其中一张,和我当时差不多年纪的奶奶一脸笑容,锦衣绣服跨在马上。马下站着另一位姑娘,衣着打扮素了一层,像个贴身丫头,直对着奶奶笑。奶奶骑在马上神气英武,脸却也对着她,眼睛不看着前方,不看着马,只是看定了姑娘,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轻按在丫头肩上。我从小就觉得这张相片好,却也讲不出究竟好在哪里。后来我就觉得研究出了结果,那时的相片用的是银盐相纸,所以人物拍出来都细细腻腻的,拍出来眼睛里满是温柔和喜悦。

另一张,年轻的奶奶和爷爷像一对少年男女,正正经经地照了相,结了婚。过分正经了,奶奶的嘴抿着,一双圆眼睛也紧张地瞪住前方。

大卧室里的旧钟慢悠悠走着针,咔踏,咔踏。时光漫长,夏日让人觉得没有尽头。那时是没有办法想象奶奶会有一天突然不在了。那时候,你觉得你被笃笃笃的刀板声封存在了时光里,就算永远稳稳坐在这一段时间里待着不出来,也没有关系。

然而奶奶却真的不在了。她都没能看见我上大学。

许多几乎陌生的脸来奶奶家里祭奠,上一柱香。家里于是云遮雾绕,人影绰绰。一些人拉着一些人。奶奶生前善事多,我却也是在她身后才知道。奶奶常年在外面留着一只水槽和水管,水龙头交给几户周边的手艺人和拾荒人,让他们有需要可以免费用水。奶奶总是烧煮一锅稠粥,搪瓷杯一缸一缸舀粥接济逃荒来的人。奶奶自己节约着吃菜,周济众人却从不迟疑,她懂得体恤他人的尊严,通常只是对人说她需要裁剪衣服了、要做头发了、需要购买一些物件了。连这些都没有的人,她于是便会和那人说她需要一些抬手的帮助。善德就这么一点一滴积成百年身后那一屋子的熙熙攘攘。

影雾缭缭中,我依稀瞅见了陈裁缝。他在一群人里畏首畏尾地缩着头,我才发现周围的裁缝们和理发铺师傅们也都到齐了。奶奶生前并不热闹,身后厅堂却人头攒动、齐齐全全。

老太太是个善人。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纷纷说。也不知说给谁听。

可是爷爷并没有出现。

也许爷爷真的没有再和这里有任何联系,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或者他根本没有想到奶奶才六十多岁就早早先他离开了。

没有找到爷爷,人群里我却看到一张恍然相识的脸庞,已经老了,但脸架子还在,能认出来。她伏在奶奶灵堂照片前,一动不动。灵堂上一对大白蜡烛,火苗幽幽颤颤,不安分地晃动,在头顶画出一圈烟。

我记得旧座钟后面的照片,我对人脸有一种精确的过目不忘。

那时我问过奶奶,那个人是谁呀?奶奶坐在八仙桌旁认真地拣一根菜,没有看我,也没有扫一眼我手里的相片,她挑去菜的老茎,淡淡地说,是我以前的丫头。

那她去哪里了呢?

我和你爷爷避难到上海,家里疏的疏,散的散。听说她后来嫁了别人。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看。

我也喜欢。

我想越过这一屋喧嚷的人头,把这张银盐相片还给当年照片里的这个人。我费力拨开人群,走向闪动的白烛。那个已显疲态的女人深深低垂着头,并不看四周,也不看旁人。我只能冒失地把相片递到她手心里。相片边缘尖利,她甩手一缩,显然惊了一下,才抬头看见我,发现手里只是张老相片。于是客气地朝我略笑一笑,像是为她自己刚才鲁莽的惊诧感到抱歉。待看清了相片,却又深深埋下头去,再不答我。白烛悠悠荡荡,把她整个人封起来。她像是就此沉到那段时光里去,与现时现世隔了一层。周围熙熙攘攘,那些所有却已经与她无关。

至此,我对人的心理起了巨大的好奇。我试图解开所有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一层层粘膜,蛛丝般粘连在这一颗颗心表面细腻的空隙上,窒息了它们,也封死了所有通往外界的途径。我要抽丝剥茧,一丝一缕细心挑出它们来,看看把这些鲜活心脏堵住的,究竟是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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